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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征给张副局长当了三年秘书,在识人看人方面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
除了本单位的同事,来办公室面见张局的,通常只有三种人。
第一种是商业局下属八大公司,诸如糖酒公司、百货公司、煤建公司等单位的负责人。
第二种是同级合作单位,诸如市供销总社、市物资局等单位的领导。
第三种就是想走门路办事的关系户。
面前这位叶满枝同志,显见是第三种情况了。
作为领导秘书,陈征要提前了解情况,让领导心中有数,所以,他先旁敲侧击地打听起对方与刘副市长的关系。
叶满枝不敢跟市长攀关系,特别老实地说:“我们厂生产了一种新型蜂窝煤炉子,能在很大程度上节省煤炭开支。刘副市长让我将煤炉子送到商业局来,探讨出推广方案以后,配合市里开展增产节约运动。”
刘副市长的原话是,“先把煤炉子送给商业局和煤建公司看一看,之后要如何安排,咱们再另行探讨。”
叶满枝觉得这样效率太低,便擅自做了小小的艺术加工。
听了她的介绍,陈征心里有点拿不准了。
他接待的关系户不算少,其他人多少会暗示一下自己与领导的关系。
这位叶同志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完全没想过对方有可能扯虎皮拉大旗。
那可是副市长!
他当了这么久的领导秘书,从没见过哪个小干部敢把市长的虎皮,扯到局长面前来。
毕竟这是一个电话就能核实的事情。
思及此,陈征让叶满枝在外间稍等,往市人委打了一通电话后,进门将情况与领导汇报了。
张副局长一边往文件上签字,一边问:“她带了哪个领导的条子来?”
“没有条子,据说是刘副市长让她来的,我刚才给郭秘书打过电话。郭秘书说,今天刘市长在市里开会,会上确实提过煤炉子,不过刘市长也不清楚那煤炉子的情况,让咱们商业局的同志照章办事即可。”
陈征不由在心里叹气。
秘书工作难就难在要时刻揣摩领导的心思。
有时候刻意撇清关系的,未必真的没关系。
外面那个叶同志,瞧着挺年轻,若是真的毫无背景的基层小干部,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直接找到局长办公室来。
张副局长收起钢笔,颔首说:“既然人已经来了,就让她进来吧,咱们先看看是什么煤炉子。”
叶满枝在秘书室等得越来越焦虑。
她直接跑来商业局,就是想一鼓作气把事办了。若是等到明天,经过仔细思考和权衡之后,她未必还会有今天这股勇气。
不过,局长办公室里一直没动静,让她心里有点打鼓。
这种情况,应该用不上穆主任来捞她吧?
她又没撒谎,确实是市长让她来商业局的,哪怕真的被人当场戳穿了
,副局长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这样顶多算是小题大做,最严重的后果就是被领导批评一顿。
总不至于把她的小干部身份撸了吧?
设想了各种可能后,她觉得没什么大事,于是被人喊进办公室时,她又把一颗心搁回了肚子里。
“叶同志,请坐吧。”张副局长态度还算客气,“先说说你们那个煤炉子的情况吧。”
看清她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后,张副局长先在心里快速搜寻了一遍,市里有哪位领导姓叶。
搜寻未果,他便不再多想了。
商业局算是热门单位,走门路攀关系的人不在少数。
既然郭秘书和面前这位叶同志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那他也照章办事即可。
叶满枝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尽量压下心里的紧张,露出一个还算得体的微笑。
“张局长,我之前参加过您主持的型煤推介会,不知您还有没有印象?”
张副局长对推介会有印象,对她早就没印象了。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从推介会回去之后,我们基层干部就开始响应商业局的号召,大力推广使用蜂窝煤。但是第一批购买的蜂窝煤用完以后,很多家庭又重新用回了散煤。这个情况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
张副局长还没听过这种说法,打断道:“你这个结论是从哪里得来的?有具体数据吗?”
“就是身边居民的反馈呀!大家普遍反映蜂窝煤不好烧,并不如宣传的那样省煤省钱。后来有同志发现,烧蜂窝煤不省煤,其实与使用的煤炉子有很大关系。”
叶满枝向他介绍了普通煤炉子的弊端,然后着重推出了煤炉厂生产的这种新型煤炉子。
“领导,这是昨天的晚报,第三版的这篇报道就介绍了我们光明煤炉厂的蜂窝煤炉子。”
张副局长接过报纸,快速扫了一眼标题,《煤炉要节能,更要安全——向市民们介绍一种上点火式蜂窝煤炉》。
在他浏览报道的时候,叶满枝继续介绍:“您上次在型煤推介会上说,一个7-8口之家,每月消耗蜂窝煤110块左右,这是夏天不用取暖时的消耗量。最近我们厂对冬季用煤情况也做了统计。”
“使用普通煤炉的八口之家,每月大概要消耗140-150块蜂窝煤,而使用专用蜂窝煤炉以后,每月只消耗110-120块左右,折算下来相差一块钱。蜂窝煤加蜂窝煤炉的组合,除了可以节省家庭开支,每户每年还能节省700斤煤炭,节约劈柴300斤,少出垃圾310斤,能够极大地缓解市内的运输压力。”
“如果全市五十万户居民全部改用蜂窝煤炉,全年就能为国家节约煤炭二十多万吨,用这些煤可以发电三亿两千万度,可以轧钢二百四十万吨,还能节约劈柴一亿多斤。”
张副局长放下报纸问:“你这些数据是从哪里得来的?”
“通过《人民日报》和《滨江日报》报道过的一些数据推算
的。”
叶满枝没有这个本事,这些数字是三哥帮她计算的。
张副局长走到两个煤炉子跟前,直接上手将最上面的一块蜂窝煤点燃,放进了煤炉里。
他自家也在用蜂窝煤,是否省煤他没留意过,不过从点火速度来看,这种带鼓风机的煤炉子,确实要比普通煤炉子更快。
“你们这个炉子投产多长时间了?市场反馈怎么样?”
“投产一个月,”叶满枝毫不谦虚地说,“市场反馈特别好!”
张副局长呵呵笑,“反响要是真如你说得那般好,你也就不用找到商业局来了。”
“领导,我来向您推荐蜂窝煤炉子,并不是因为市场反响不好,而是蜂窝煤炉子是计划外商品,没有市里的推广,很难往其他区县铺货。据我所知,咱们市里的蜂窝煤推广工作进展缓慢,很多老百姓还不习惯使用蜂窝煤,有的甚至用过蜂窝煤以后又重新用回了散煤。”
“市里的一个煤站因此将蜂窝煤的批发价从每千块35元,降到了33.5元。与其为煤炭降价,不如给批发购买的居民赠送一个专用蜂窝煤炉子。用惯了蜂窝煤炉子,再想改用散煤反而不习惯了。”
张副主任没对她这番话发表看法,坐回书桌后,重新拿起那份晚报看了起来。
煤建公司是他分管的单位,蜂窝煤推广效果不佳他是清楚的。
下面的单位反馈说是因为蜂窝煤价格比散煤贵,老百姓一时不容易接受,推广有困难。
倒是从来没人提过煤炉子的问题。
叶满枝安静地坐在对面,隔了不知多久,才听他问:“你们煤炉厂的规模不大吧?日产量能有多少?”
煤炉厂只有七个工人,最近技术熟练了以后,每天最多能生产一百个炉子。
但是这个数字放到商业局肯定是不够看的,所以,她在心里快速盘算一番后,一咬牙说:“我们厂规模不大,但工人实行计件工资制,根据市场行情随时调整日产量,少则六七十,多则三四百。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厂可以把煤炉子的制作方式贡献出来,让有需要的市民,在家自行制作蜂窝煤炉子。”
张副局长惊讶地看向她:“你们厂真这么有魄力?”
“我们厂是依附蜂窝煤发展起来的,蜂窝煤推广得好,厂里的产品才有销路。”叶满枝义正词严道,“冬季正是用煤旺季,只要能帮市里快速推广蜂窝煤,我们煤炉厂可以做出适当的牺牲。”
反正煤炉子制作简单,即使她不说制作方式,人家也能做出来。
与其那样,还不如大方地卖个人情呢。
“你反映的这个情况,局里要开会讨论一下,”张副局长说,“小叶同志,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
叶满枝把两个煤炉子留下,独自离开了商业局。
刚回到街道办,就被接到市委电话的穆兰,喊去询问了此行的细节。
叶满枝一五一十地讲了,遗憾道:“我看张副局长不冷不热
的,这事恐怕不好办。”
穆兰却摇头说:“你尽快给煤炉厂扩充人手,多招一些工人吧。”
“主任,现在招人是不是太早了啊?厂里还有不少积压产品呢。”
“这事你听我的,赶紧组织人手扩大生产规模。”
穆兰听她介绍了情况以后,觉得事情有门儿。
如果小叶找的是个科长、副科长,未必会有好结果。
但她直接拉着副市长的大旗,高调地去了副局长那里,很难不被人当成关系户。
穆兰这回没再大撒手,第二天就帮着叶满枝一起组织招工,寻找仓库,甚至还让人去其他废品收购站订购了一千个油漆桶。
叶满枝每天胆战心惊,生怕盲目扩大规模,会把厂子搞黄了。
没几l天就在下巴上起了一个大疖子。
常月娥见不得闺女愁成这样,安慰道:“反正扩建是你们主任的主意,要是真把厂子搞垮了,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就安心干活。”
叶满枝怏怏地点头,暂时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煤炉厂又招聘了15个生产工人,好在这些工人是新手,生产效率还不高,让工厂保持着每天生产200个煤炉子的速度半死不活地运转着。
每增加200个炉子,叶满枝心里就悬起来一分。
仓库里堆积的上千个煤炉子,像好几l座大山似的,压在她心头。
半个月后,就在穆兰也开始心虚的时候,市商业局煤建处的考察组突然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光明煤炉厂。
一行五六个人,在叶满枝的带领下,参观了煤炉厂的车间和仓库。
他们这个街道小厂的车间在居民家里,委实拿不出手,好在仓库库存还有些看头,让考察组一行比较满意。
煤建处长当天就给光明煤炉厂下了一个4000只简易煤炉子的订单。
要求三天内交付1000只,剩下的在一个月内结清。
这批简易煤炉将进驻全市各大煤站和煤建门市部,搭配蜂窝煤销售。
由于订单数量大,而且是煤站送给批发客户的赠品。
煤炉厂每只炉子的出厂价只有一块五毛三,比卖给供销社的出厂价低了将近两毛钱。
即便如此,也足够这个小厂存活下来了。
为了妥善完成这笔订单,穆主任把街道办所有人员都调集去了煤炉厂。
势必要让煤炉子按时交付。
煤炉厂是街道办的全资工厂,4000个炉子能够截留的利润,足以让街道办过个肥年了。
*
煤炉厂人手增加以后,叶满枝反而清闲了下来。
好多老百姓讲究“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回家过年”,所以年底和春节前是结婚登记的旺季。
最近这几l天,街道办每天都有新人排队登记。
由于工作量太大,凤姨一个人忙不过来,在检查过叶满枝这几l个月的练字成果以后,终于点头让叶
满枝往结婚证上写字了。
叶满枝等这一刻等了小半年,得到凤姨首肯的时候,甚至比拿到煤建处的订单还激动!
她收了新人的喜糖,将一笔一划写好的结婚证递出去,笑着说:“恭喜二位啊,祝你们和和美美,共同奔向社会主义新生活。”
一对新人欢欢喜喜地走了,叶满枝一边收拾材料,一边喊下一位,结果一抬头竟然意外见到了郑东妹。
“东妹,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开介绍信吗?”
郑东妹跟四嫂一起去话剧团当学徒,一个学化妆,一个学白案。
上个月都从话剧团出徒了。
不过,郑东妹比四嫂幸运。
街道办在光明街开了一家理发店,穆主任把她招进去当了理发师傅。
郑东妹剪头手艺一般,但梳头和烫头的手艺很好,去街道理发店工作以后,经常带着烫头工具为居民上门|服务,群众反响很不错。
若不是有郑东妹的强烈对比,四嫂的心态也不至于崩成那样。
郑东妹往叶满枝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把水果糖,难得有些羞涩地说:“小叶干部,我是来领结婚证的!”
“啊?”
不止叶满枝,街道办全员都望向了郑东妹。
连一向四平八稳的凤姨都露出了惊讶神情。
就凭郑家那个条件,即使是最能说会道的媒婆,也不愿意接郑东妹的生意。
她本身年纪不小了,家里有个瘫痪的哥哥,还有一对不事生产的父母。
原本薛巧儿能帮她分担一些,可是薛巧儿离婚后就搬了出去,郑家只剩她一个壮劳力。
一个人养四张嘴,这婚事真的不好谈。
而且街道众人想得更多的是,郑东妹要是嫁出去了,郑家另外三口人可怎么办呀?
到时候郑家可就是妥妥的救济户了!
叶满枝回过神来,笑着说:“恭喜你呀!你对象呢,领结婚证哪有一个人来的!”
“他还在外面拉活呢,我先带着材料来排队填表,他临近中午的时候再过来。”
“那行,你把两个人的户口册、介绍信和居民证都给我,我帮你填表。”
郑东妹刚去参加街道组织的第二期扫盲班,认识的字还不足以填写登记申请表,只能由叶满枝帮着填。
接过户口册以后,叶满枝先去看了男方的情况。
整本户口册上只有一页户籍信息卡。
户主赵强,27岁,未婚,运输工人。
介绍信是运输合作社开的,证明他是社里的三轮车夫。
看到介绍信,叶满枝终于记起这个赵强是何许人了。
当初调查薛巧儿卖X嫖X的案子时,好几l个车夫被喊去了派出所。
其中就有这个二百五赵强。
他也是唯一用工分雇薛巧儿打扫卫生的车夫。
刘金宝打着帮忙的幌子,凑到叶满枝身边探查情况,见到赵强的名字
后,惊愕地问:“郑东妹,你对象是赵强啊?你俩咋……”
他想说你俩咋能凑到一起呢,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你俩咋这么有缘呢!”
赵强可是因为薛巧儿进过派出所的!
郑东妹搓搓手说:“我俩以前就认识,上次我家着火的时候,也是他把我哥背出来的,我觉得他人挺好的。”
穆兰走过来笑道:“赵强这小伙子确实不错,无父无母照样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你们能凑到一起彼此照应,也算是一桩良缘!”
“他过日子是挺好的。”郑东妹不是嘴巧的人,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就没话说了。
穆兰关心道:“你们结婚什么时候摆酒席?新房设在你家,还是在赵强那边?”
街道众人都听出,她这是变相打听郑家另外三人的归属问题。
不由纷纷竖起耳朵。
“我们先领证,酒席的事之后再商量,要办的话就在我家办,以后我跟赵强就住在我家。”
闻言,穆主任心里实在是五味杂陈。
她一边担心郑家三人没有着落,一边又觉得赵强有些吃亏。
小伙子年纪轻轻就无父无母,户口本上只剩他一个人了。
入赘郑家,就要由他挑起郑家的大梁。
好几l张吃饭的嘴,哪是那么好养的!
郑东妹是个能干的姑娘,但赵强这婚结得,负担也太重了。
而且郑家老两口惯会拿捏儿女,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些话,穆兰只能在心里想想,人家是来领证结婚的,大喜的日子不能给人添晦气。
“赵强那小伙子不错,跟你父母和哥哥应该能相处得来,有个顶事的男人在家,你也能安心了。”
郑东妹连忙点头说:“赵强和我爸妈都相处挺好的,最近还带着我爸出门拉活儿了呢!”
闻言,大家再次震惊了!
郑大爷连糊纸盒的工作都不愿意做,他能出去拉活儿?
“你爸真出去拉活儿了?他身体能受得了吗?”
“赵强说我爸总在家待着,骨头都硬了,得让他出去松散松散,所以每天早上拉活的时候,把我爸也带上。”
众人:“……”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无论如何,郑家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街道众人内心还是替他们高兴的。
穆主任了解过情况后,就放心回去工作了。
郑东妹看着叶满枝填表,时不时还要眺向窗外,寻找赵强的身影。
临近午休时,办公室的木门被人大力拉开,一股寒风顺着棉布帘子钻进来。
坐在门边的叶满枝正要提醒来人随手关门,那人却一把拉住郑东妹的手臂说:“快别等了,赶紧跟我出去看看!”
郑东妹认出他是车队的,急忙问:“怎么了?”
“郑大爷跟赵强因为拉活的事吵了起来,郑大爷拦着赵强,不让他跟你扯证。赵强那小子手上没轻没重,”来人尽量小心地措辞,“他真是不小心的,不小心把你爸的门牙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