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枝寄给市长的这封信,让陈主任觉得有些棘手。
别的信件可以转交其他部门,但面前这封信是给市长的邀请函,只能由办公厅或市长亲自处理。
他推了推眼镜,又将信件快速浏览了一遍。
写这封信的同志,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同志,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些为人民服务的革命热情。
尽管有些用词还比较稚拙,但信里的内容其实是有些看点的。
一是,她最先提到的大鸣大放百家争鸣,确实是市里最近的热门话题,主要领导比较重视这项工作。
二是,思想政治学习通常是小班授课的,这种大规模的群众宣讲活动,在市里很少见。那个所谓的“社会主义思想政治教育第一课”,不但是光明街的第一课,也算是全市的第一课。
三是,宣讲对象比较特别,按照信中所说,都是最基层的劳动人民。
如果让市长给干部们讲话,或者让居委会主任给居民们讲课,那就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一旦换成市长给最基层的劳动人民宣讲,那就很有话题度和影响力了。
陈主任一面暗自忖度,一面将信件装好。
这种思想政治课,更适合邀请书记出席。
不过,写信的小干部似乎跟市长有些交情。市长也是副书记,去基层给群众上个政治课,倒也能说得过去。
陈主任摘下眼镜,将信件重新放回信封说:“先给市长送去吧,是否接受邀请,由市长自己决断。”
就是不知这人民大课堂的开课时间是什么时候,会不会与市长的行程有冲突。
……
对于叶满枝来说,开设人民大课堂的想法,还只是一个雏形。
她现在一门心思只办两件事——邀请老师和动员居民听课。
至于开课时间,讲课内容什么的,可以由领导决定。
不过,邀请市长比她预想中困难太多了。
像她这样找机会见市长的干部不在少数,若想报名当人民代表,出席市长接待日活动,那得排队!
叶满枝听到结果时,嘴上说着无所谓,但下巴上却不声不响地冒出一个火疖子。
常月娥一边给她抹药膏,一边埋怨,“我把你们的婚礼包揽下来,是为了让你专心工作,但你也不能太操心工作啊,你看哪个新娘子的下巴上有火疖子!”
“我也不想啊,它自己跑出来的!”叶满枝郁闷地将镜子反扣到床上。
“市长哪是好见的!你请不来才是正常的!”常月娥把一堆贺礼推给她,“这是你二姐她们给你送来的新婚礼,你自己拾掇拾掇,搬到峥嵘那边去吧。”
“这么多啊?”
叶家的兄弟姐妹多,办喜事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大姐二姐都出嫁了,她俩属于出钱的。
大姐早就说过叶满枝结婚的时候,要送她一台缝纫机。
二姐的条件不如大姐,但也送了两个脸盆和两个暖瓶。
这年头结婚,亲戚间送的东西都不贵重,即使送几个鸡蛋,送个茶缸或是牙刷,也是正常的。
反正人情分往的事都是相互的,你送了多少礼,我以后回多少礼就行了。
大姐二姐送的这几样,算是很贵重的贺礼。
大姐的缝纫机已经不是简单回礼就能解决的,二姐这个倒是好说,等到妞妞周岁的时候,她可以给外甥女好好准备一份贺礼。
叶满枝按照妈妈教的,专门找出一个本子,用于记录人情往来。
以后她跟吴峥嵘组建了小家庭,就要由他们自己操持这些事情了。
常月娥把谁谁谁送了什么东西,谁谁谁帮忙操办了酒席都说得明明白白,让闺女一一写进人情簿里。
“来芽,你结婚我也没什么可送的,就送你两盆花吧,你拿到新房那边看个新鲜!”
叶满枝记录人情往来的时候,四嫂沈亮妹捧着两盆杜鹃花进门了。
“嫂子,你跟我四哥不是帮我操办婚礼了嘛,还送什么礼呀!”
通常情况下,出过力的就不用出钱了。
这两盆杜鹃瞧着不起眼,却是她四哥精心伺候过的。
一般的杜鹃在入夏以后就落花了,但这两盆的花朵还火红火红开得娇艳。
四哥要是把这两盆花倒腾出去,也能赚不少钱。
叶满枝以为四嫂是惦记自己这个房间,才给她送花的,于是主动说:“嫂子,等我出门了,你跟四哥就搬来我这屋住吧。以后我回娘家的时候,就去霸占麦多的吊铺。”
她虽然想在娘家保留一个房间,但也要考虑家里的实际情况。
不料,沈亮妹却格外大方地说:“来芽,我跟你四哥商量好了,等你回门以后,彻底办完了喜事,再考虑换房间的事。”
反正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几天。
叶满枝瞅瞅那两盆花,既然不是为了房子,那干嘛无缘无故给她送两盆杜鹃花呀!
沈亮妹将房间门合上,坐到她身边问:“小妹,你当了副主任以后,是不是就不兼任煤炉厂的厂长了?”
叶满枝确实有这个打算。
她当煤炉厂的厂长,主要是不想参与动员返乡工作。
这会儿劝返工作已经结束了,而且煤炉厂规模越来越大,需要一个专职厂长。
但这事她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对外透露。
“嫂子,你听谁说的?”
“就是我大哥听说你当了副主任以后,瞎猜的。”沈亮妹观察着她的神色问,“小妹,我大哥念过书,也在乡里的手工社当过组长,你要是不当厂长了,能推荐我大哥当厂长不?”
“嫂子,你知道煤炉厂是什么性质的工厂吧?”
“知道啊,国营的。”
“街道组织的国营工厂,那是必须严格控制在街道积极分子和本街基层群众手里的,要放在居民
党支部的领导和监督之下。亲家大哥不是咱们光明街的居民,也不是党员,别说厂长了,连组长都当不了。”
沈亮妹焦虑地抠手指,她没听懂前面那些,但她大哥没资格当厂长,她听懂了。
“来芽,这事就不能通融通融啊?”
“这是硬性规定,通融不了。”叶满枝皱眉看向她问,“嫂子,上次你侄子要进煤炉厂上班,我帮着办了,这次你大哥怎么又要当厂长?”
这是占便宜占上瘾啦?
沈亮妹被小姑子说得脸红,吭哧道:“那我大哥都求到我这里了,我有啥办法?”
“你是不是回娘家吹牛啦?”叶满枝不客气道,“说我四哥要当司机,我当了副主任,还嫁了个军代表?”
沈亮妹:“……”
这丫头咋啥都知道?
真是一句不差。
她这些年虽然嫁到了城里,但叶家只是普通工人家庭,叶满桂也没啥正经工作。
回娘家的时候,她从没受过特殊礼遇。
不过,自从听说满桂要当司机以后,侄子每次进城都给她从老家送粮食。
叶满枝也知道她娘家给她送粮的事,粮食送来以后,叶家人都吃过,所以四嫂求她给侄子安排工作的时候,她没推脱,直接安排进煤炉厂当了临时工。
让她安排一个临时工还行,安排厂长就是难为人了。
“嫂子,我上小学的时候,你就跟我四哥结婚了,咱们有感情基础,所以有些话我不跟三嫂说,却可以跟你说说。”
当然了,黄大仙挺有主意的,人家用不着她指手画脚。
沈亮妹愣了一下,“来芽,有啥话你就直说吧。”
“我四哥虽然去学车了,但656厂不让他进,以后还得找关系去别的单位当司机,你也一样,煤炉厂开春以后的生意一般,你这个编外供销员也没什么收入。你俩的翅膀还没长硬呢,就别给你娘家献血了。”
沈亮妹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的,想拉下脸反驳几句,又不敢跟这个副主任小姑子撕破脸。
“嫂子,你在娘家的地位,是由你跟我四哥的社会地位和人际关系决定的。我这话说得可能不好听,但你不要怕拒绝娘家兄弟侄子的索取。你高兴的时候可以举手之劳帮一下,但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他们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那怎么能行!”叶满枝叹气说,“你娘家兄弟以后还要求着你办事,即使你拒绝了,这亲情关系也不会崩的,你就放心大胆地拒绝吧,你大哥不敢跟你撕破脸。”
沈亮妹:“……”
她以前可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叶满枝瞥她一眼说:“嫂子,你没什么事也去扫盲班学习学习,你大哥好歹还上过学,轮到你这里就是文盲了,我想给你安排个正式工作都不好安排。”
沈亮妹连忙问:“来芽,你真能给我安排正式工作啊?”
“你先去扫盲班回炉脱盲吧,你看现在哪个好单位没有学历要求?”
沈亮妹跟小姑子聊了半个钟头,揣着一肚子先进思想离开时,脑袋还晕乎乎的。
她坐在客厅的板凳上,回味了一下小姑子说的话,似乎还挺有道理的。
可是她想着想着,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她大哥是她的娘家兄弟,但叶满桂也是叶满枝的娘家兄弟啊。
而她作为娘家嫂子,刚才正在向小姑子索取……
叶满枝拒绝给她帮忙,她也确实不敢跟叶满枝撕破脸。
“???”
所以,小姑子那话到底是啥意思啊?
*
叶满枝可以给亲戚帮忙,但必须是她心甘情愿的,要想仗着亲戚关系占便宜没够,那她当然要拒绝啦!
她将话跟四嫂讲清楚,就带着一箱子书和两盆杜鹃花去了16号院。
厂里最近有新项目,她进门时吴峥嵘还没下班回来。
叶满枝先把书箱搬进书房,打算在书架上找个地方,安置她仅有的这些书籍。
与吴峥嵘壮观的藏书相比,她这几本书真是不值一提。
但她这种才算是正常的。
大家看书都是相互传阅,或从图书馆借阅的,像吴峥嵘这样一定要把书据为己有的,才是少数。
叶满枝在书架下方找到一个空位,想把那上面的十来本书暂时挪到别的位置。
然而,将书取出时,她却发现有几本新书竟然是重复的!
《机械零件设计计算实例》、《军事知识词典》和《汽车故障预防与抢修急救》都有三四本一模一样的!
再喜欢也没必要买这么多吧?
她从后往前翻了一下那个什么计算实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计算公式和各种线条。
看得她眼晕,赶紧将书合上。
而后就在蓝色封面的下方,赫然发现了“刘波涛吴峥嵘著”的字样。
叶满枝:“!!!”
她又去查看另外几本书的封面和扉页,词典里有他的名字,但是排在好几行人名的最后面。
而汽车故障预防那本书的作者栏,只有吴峥嵘一个人的名字。
天呐,她家军代表同志竟然出过书啊!
她蹲在地上消化了一阵,然后顾不上整理她那一箱子书了,抽出一本汽车故障预防,打算拜读一下吴峥嵘同志的大作。
这会儿吴峥嵘不在家,她也就不用顾忌婚前不能坐床的习俗了。
脱了鞋子,换了衣服,先在柔软的床褥上打个滚,而后捧着军代表同志的作品,认真阅读起来。
吴峥嵘下班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媳妇穿着他的背心短裤趴在床上,翘着小屁股呼呼大睡的画面。
哦,胳膊底下还压了一本书,好像也是他的。
叶满枝被乍然亮起的电灯晃醒,趴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你怎么才回来?”
“明早要去拉练,军代室提前开个会。”
吴峥嵘说话时,正好瞥见她那苏式XX,从背心的大跨栏里跑出来一只。
叶满枝全无走光的自觉,缓过神以后,拿起枕边那本书,兴致勃勃地问:“军代表同志,你以前出过书呀?”
“嗯。”
“那你岂不是能收到很多稿酬?”
吴峥嵘将目光从那一大片白花花的饱满上移开,转身去桌上倒了杯凉白开。
“只有一本拿了稿酬,其他的都上交单位了。”
“是不是这本?”叶满枝晃了晃手里的书,见他点了头,便语气欢快地说,“我一猜就是!这书上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
吴峥嵘对那些书和稿酬没有半分兴趣,灌了口凉水问:“你跟咱妈说今天几点回去?”
“八点钟,我睡过头了,这就回去。”
叶满枝趁他背身的工夫,快速换好衣服,而后抱住他在嘴唇上啾啾了两下,便逃也似的飞奔出门。
还好还好,她用稿酬转移了吴峥嵘的注意力,他都没来得及问她婚前坐床的事!
她可真是机智!
*
以防自己再次起火疖子,叶满枝渐渐将精力转移到自己的婚礼上。
他俩的不少同事和亲友都提前送了贺礼,光是整理记录这些东西就要花好多时间。
不再一门心思盯着工作,叶满枝的情绪终于放松了下来。
张勤简的招聘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了,在众多关系户中精挑细选了两个人。
一个是根红苗壮的往届毕业生,高晓光,男,20岁。
据说学习成绩很好,之前一直想考大学,可惜连续两年落榜,今年还有一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但家人觉得他考上的希望不大,于是趁着光明街招人的机会,把他塞来上班了。
高晓光不太爱说话,与刘金宝和赵二贺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
但人家字写得不错,可以接替叶满枝,辅助凤姨做民政工作。
另一位同志彭兰,35岁,之前是粮食局的临时工,此次调来街道上班,明显是冲着正式干部编制来的。
与这两位相比,叶满枝觉得自己推荐的郎庆红是最靠谱的。
最起码人家有相关工作经验,还曾因此获得过县级先进个人。
街道办八人编制全部凑齐,张勤简给大家开了一个欢迎会,顺便重新调整了每个人的分工。
叶满枝的工作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把民政工作分给了高晓光,然后接手了曾经由庄婷负责的工商业工作。
张勤简开会的毛病就是拖沓,人家穆主任开会的时候,时长从不超过两刻钟,轮到老张这里动不动就能开一个小时。
叶满枝被他念叨得犯困,正想学习凤姨看看报纸时,挂在墙上的电话却忽地响了。
她顺手拿起话筒,听到对面有个温和的男声说要找叶满枝同志。
“我就是叶满枝。”
“我是市人委办公厅的罗恒。叶满枝同志,
你上周的来信,已经转交市长并批复了,请你有空来办公厅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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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信真的交到市长手里啦?
市长看到她的信还批复了?
鼻头在此时莫名酸了一下,她赶紧压下那股涩意,问:“罗同志,市长真的看到我的信了吗?他同意来给人民大课堂上第一课了吗?”
听了她的问话,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叶满枝的脸上。
罗恒在电话那边说:“市长愿意接受群众邀请,与大家交流学习心得。就是不知你们将开课时间定在了哪一天。”
叶满枝赶紧说:“活动的具体时间还没定,我们可以配合市长的时间!”
“那就这个月20号或21号吧,你们派人来办公厅,具体细节还要商量一下。”
叶满枝赶紧答应下来,与他约定了去办公厅的时间。
……
市长要来光明街为基层群众上“社会主义思想政治教育第一课”,无论是对光明街还是对正阳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叶满枝最先把这件事汇报给了穆兰,穆兰又是光明街的老领导。
所以,她就成了区里负责此次活动的领导。
市长来讲课,虽然只有一个小时,但现场的秩序、安全、卫生等等都要提前安排准备。
这对穆兰来说也是一项考验,光明街的小干部全都被她动员起来主抓这项工作。
如今已经入夏了,刘金宝和高晓光从人民体育场回来时,热得满头大汗。
高晓光这个文弱书生,半路上还中暑了,被刘金宝架着肩膀扛了回来。
叶满枝提议:“要不咱们单位买一张汽车月票吧,一个月三块多,谁出门办事,就带着月票出门,乘车往返。”
累成死狗的刘金宝终于有了些生机,赶紧点头说:“叶副主任这个提议好,其他时候还罢了,这大热天的走那么远的路,谁能受得了啊?”
“这才几步路?让你们去走长征路还得了?”张勤简否决道,“咱们每个月的办公经费才两块钱,买什么月票?尽量发扬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精神,有困难都克服克服。”
所有人:“……”
你咋不克服克服呢?
出去跑腿的全是下面的小干部,主任是在办公室里统筹指挥的。
他不用在大热天出门,根本不了解小干部的苦!
叶满枝也是从小干部过来的,这会儿就替大家发言了。
“主任,区里拨的办公经费虽然少,但咱去年截留的利润不少呀。”
张勤简摆手说:“钱要花在刀刃上,入夏以后,除四害,修水渠,维修危房,哪个不用钱?以前的干部都是徒步出门办事的,轮到你们怎么就不行了?”
刘金宝眼里的希望彻底熄灭,意兴阑珊地坐回座位趴着去了。
叶满枝却接话道:“主任,既然提到经费的问题了,趁着今天大家都在,我也想谈谈我的看法。”
“嗯,现在是大鸣大放百家争鸣,叶主任可以畅所欲言。”
“咱们基层人员工作比较辛苦,今天高晓光还中暑了,我觉得只要有条件,还是应该给大家改善一下办公环境的。”叶满枝叹道,“咱们一直说开源节流,但开源的机会很少,几乎都是节流。”
“最近忙着邀请市长,我也额外关注了一下咱们街道的工商业工作。工业就不说了,但商业其实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咱们街上只有两家国营饭店和两家公私合营饭店,全街将近两万居民,这四家饭店根本不够服务群众的,咱们街道完全可以再开一家饭店。”
张勤简提醒:“叶主任,街道办不能盈利,开饭店的事情归商业局管。”
“街道办不能开饭店,但是可以开服务站啊!咱就说饭店是‘便民饮食服务站’,没人能挑出毛病。”
张勤简:“……”
“只要有人去服务站吃饭,咱们就有进项,到时候完全可以用这些钱给大家买一张月票嘛!”
叶满枝刚上任的时候就想给街道办买月票,或是按次报销车费,但她一直忍着没说。只等着全员到齐以后,再提这件事。
新同志若是不像她当初似的吃点苦头,哪能体会她这个提议的可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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