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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依奇怪地发现,到第二个周末,父亲祝虎也出现在“讲古闻”现场。父亲退休之后无所事事,对两件事很是热心,首要的当然是盼望抱孙子,其次是民俗研究。独依从父亲眼里没有看到责备的神色,略觉安慰,打过招呼之后就专注地听起了“灯花”的讲述。在粗糙的声音里,灯花的后裔回到了先祖的年代。
有财去世后,灯花显然陷入了困境。对大哥之死终生歉意的有银,一直躲在黄石,不想回河村。很早就有传闻,国军与红军打仗了。梅江水依然滔滔流淌,在州府之间穿村过镇,仿佛对战事充耳不闻,但到了一九三四年秋,走船的却有了明确的界线,从宁都州下来,到了黄石就不能往下走了,因为白鹭镇是红区。枪炮声开始是稀有之物,但后来在黄石附近的山头频频响起,终于成为了一种习惯的声响。
黄石小镇里的人们虽然大都像以前一样忙碌着,生活着,但内心压着几分不祥之感。战争总是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谁家。有银不敢再像以往那样四处游荡,去采购灯草之类的货物,每天早早地关了铺子,在深夜里警惕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一天晚上,有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从远处的石板街上杂沓而来,很快到了自己的店铺附近。有银顿时紧张起来,伏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等待敲门声骤然响起。随着脚步声的突然停息,嘭嘭的擂门声急促,持续,有银细细一听,是紧邻自己的郭屠户家。随后,开门声,争吵声,惊恐的,武断的,交织在一起,闹了一阵子又平静下来,脚步声沿着原路远去。不久,远处隐隐传来杀猪的嚎叫声。
有银一个晚上没有睡着。天蒙蒙亮,有银打开铺子,看了看郭屠户家门口的案板上空空如也,不像往常一样早早地摆好了猪肉,等着早集的乡民前来购买。难道是郭屠户被抓了壮丁?那副强壮的身板确实是当兵的料。有银想着,不由为早餐的肉汤发愁。以往,有银总是在郭屠的案上切上一块猪肝、一点瘦肉做汤,看来今天只能中断了。到别处也能找到肉摊,也他们不肯那么小份儿地卖,只因郭屠是邻居,有银那点儿汤饮的习性得以成全,延续经年。
有银背着双手,要往别处打听打听昨晚的动静,看到郭屠从街上迎面而来,背着一个篾筐,里面长长短短的刀子正闪着白光,竹筐里不时滴下一两珠成分不明的液体。有银迎了上去,递上一支纸烟,问,兄弟,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还以为你被抓去充军了呢!郭屠接过烟,就着有银手上的火点上,吐了一个烟圈笑着说,你是担心吃不上肉汤了吧!
有银说,你真是经过阵势的人,这个时候了还这样镇静!郭屠说,有什么可怕,把我抓去当兵了还好呢,反正现在生猪都被这些当兵的抢了去,手上没生意了怎么生活,不如当兵去,反正杀人跟杀猪一回事!
有银忙问是怎么回事,郭屠告诉有银,昨晚来的是一些国军,不懂打仗却懂得生活呢,在山里吃了败仗一路退回到黄石,沿途抢了些老表的生猪,半夜不知听了哪个天杀乡民报告,直接找他去帮他们杀猪,害得他折腾了半个晚上,天亮才把他放了!
有银哦了一声,说,原来是抓差,不是抓丁。
郭屠说,对了老哥,你老家白鹭镇不是红区吗,那里应该有好多生猪吧!我们黄石不久前也还是红区,老表们分田分地、种地养猪,六畜兴旺!可红军一走,老百姓都怕了,担心地主还乡算账,哪家还敢留下一头大肥猪?我打听了一下,白鹭镇还是苏维埃掌权,那里生活安稳,鸡啼猪叫,依旧欢闹。你能不能回老家去弄些猪肉,这可是一宗好生意哪,比你走村窜镇收购什么灯草之类的,利益强多了!
郭屠打开了铺子,叫有银一起进去坐坐。郭屠从橱里找出一瓮米酒和一碗炸花生,两人畅谈了起来。郭屠说,世道越乱越有挣钱的机会,人啊就得有钱,那些女人就会该该听我们的。今儿一早从兵营里出来,我顺道到喜妞家里一趟,这寡妇死活不肯,看到我拿出了刀子才服软从了我,临走还向我要了一块光洋,说是没钱花了。
有银听了,心里像吃下了一只绿苍蝇,一股怒火从心头腾起,但只能狠狠地按捺。本来他想对郭屠说,从白区跨界到红区去,那可是冒着掉头的危险,如果人家抓住他,说他通匪,那就完蛋了!本来他想说,他可不敢冒这个危险,把命搭上,那可就是亏本生意了。但仇恨的怒火,推使有银对郭屠说,跨界去红区多危险啊!真有你说的那样挣钱吗?
郭屠说,真的,有几个屠夫早就这么干了。有银说,如果真这样,我倒愿意去试一试,别人能做的生意,为什么我们不做?只是我手上没有本钱。郭屠说,本钱我可以先给你,你负责跑一趟脚力就是!有银一边喝酒,一边看到郭屠从店里拿出一包光洋,丢在桌面上说,五十块光洋,够一头猪的钱了。有银收起了光洋,对郭屠说,你这么爽快,我就无话可说了,再不合作我就显得不像个男人!
有银抱着光洋回到了铺子里,想着喜妞的事,心里的几只苍蝇又飞了起来,闹得他很不痛快。他抽出二十块光洋,从后门出了街,朝喜妞家里走去。
喜妞的家在小镇西头,与小镇的街巷相邻,但隔着一条溪流,围起了小院,种了些竹子,所以又独自一体。院门进去,中间是厅堂,左右有厢房,户额分别题写着“青来”“碧涵”字样。
喜妞的丈夫是一位乡绅,在家里开过私塾。那次土匪洗街,回山的路上正好经过小院,看到里头灯火亮着,就嘭嘭地猛敲起来。正在夜读的私塾先生打开门来,看到一伙人明火执仗,就对匪首道,我非商非匠,家无余钱,你们且绕过了吧。匪首走进厅堂,看看气宇轩昂,知道是大户人家,说,家里总有些镇宅之宝吧,且拿出来看看。
先生说,盗亦有道,斩草不除根,割禾要留种,就几件祖上留下来的珍贵东西,总得给我留下宝。匪首一听,眼里放光,叫手下搜索,发现一个木盒。先生抢了回来,抱在胸前,说,这个可不能动!一个匪徒见先生死抱不放,拔刀砍了过来,先生倒地,血染木盒。
匪徒打开盒子,却是一本族谱,悻悻而去。先生气急不已,不久染上风寒病重归西。喜妞守寡在家,无儿无女,对先夫的眷恋渐渐淡了,过了一两年清贫日子,就开门纳客。有银来到黄石后,一直中意喜妞,想独占院宅,又无奈家财不足。这时,红军帮了他的大忙。
红军来了后,小镇建起了苏维埃,喜妞自然不能再干原来的营生,这样就更依赖有银的指点,做起小本生意。但暗地里,喜妞仍然接受各色男人的接济,有的是苏维埃里的腐败干部,有的是郭屠,更有生意来往的有银。有银收货,喜妞卖货,除了有银自己打理的铺子,差不多快成夫妻店了。当然,这一切只能是暗地里的。
有银熟门熟路走到小院前,却见门关着。他朝四周瞧了瞧,大早无人,于是径自走到侧边的窗边,敲了三声。一会儿,喜妞开了后头的门户,把有银迎了进去。喜妞说,怎么不早点来,这战乱时期人心惶惶的,整个晚上担惊受怕!有银扫了一眼房间,一块油油的光洋还在梳妆台边,就像一双脏手呆在喜妞身上不肯离开。
有银嘲讽地说,不是等我来吧,早有人给了光洋,怎么会担惊受怕呢?不是有郭屠罩着吗?
喜妞对有银说,你不敢娶我,又一心想占着我,你不来当然别人就会来!有银叭地一声给了她一个耳光,说,你在家为娼什么人都接,与青楼的人有什么区别,还花了我那么多银子!喜妞扑到有银跟前,与有银撕扯了起来。渐渐地,喜妞撕扯的力量小了下来,变成了拥抱和欢爱。
两人鱼水之欢后,有银推开喜妞,把一包光洋丢到床上,说,这是二十块光洋,好好做生意养活自己,别人就不会把你当作卖身的了,从今往后不能再接其他男人的钱了!看着喜妞兴奋的脸色,有银又说,我现在只是掌柜而已,毕竟是替别人打理铺子,待以后积了钱有了自己的铺子,就把你接过去一块儿过。
喜妞说,娶什么娶,这么好的小院我才舍不得离开,你知道吗,你一娶我,这小院就要落回那些叔伯手里。喜妞数着光洋,吃惊地问,那来那么多钱呀?
有银把郭屠的计划说了一遍,喜妞把光洋递回有银说,这么危险的事,你可不能干,你把光洋退回去吧。有银说,我本来不想接这个生意,如果不是郭屠说起睡了你,我就不会接过来!
喜妞说,这么说你不是真心跟郭屠合作,而是想报复他?有银说,你真是聪明!我喜欢聪明的女人!喜妞脸上却罩上阴云,说,你想跟他斗?我看你就放下这个心思吧!我看你还没有这个实力!再说你还是一个外乡人!
有银,我自有打算。喜妞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外乡人,第一次对强势之徒生出胆量和心计。喜妞担心,就算过红区能成功,但郭屠事后知道了,也会不放过有银的。
在梅江边,一个寡妇即将影响着另一个寡妇的家庭。敦煌抱怨说,就是这个黄石的喜妞,害得有银做出了冒险的举动,从而为兄弟有玉带来的危险!
但独依争论说,这种“红颜祸水”的观念非常满后,就算灯花是跟喜妞完全相反的寡妇,但同样给命运之湖丢下了一块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