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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周“讲古闻”时,独依在听众席上又发现了一张新面孔。那是位年轻男士,跟自己差不多年龄。敦煌引着他坐到独依的正对面。男士朝独依看了一眼,就专注地听神婆开口。自然,他也被神秘的民俗吸引。独依想,这准是灯花的后裔,说不定刚从大城市回来。
虽然只过了一周,但“灯花”的声音又长了十来年。正如上周一样,独依对声音的变化周期有了初步的敏感。“灯花”的讲述,仍然不是从自己开始。这就表明,这个“灯花”超出了真实的历史时空。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梅江飘着一团团雾气,仿佛梅江人家忙碌早饭的灶台。黄石码头上,一只客船已泊了半个时辰,人渐渐满了,船夫肩上扛着一根竹篙,从岸上姗姗而来。
这是最早的一趟船,如果风帆高挂顺风顺水,中午就可以赶到白鹭集镇。船上多是一些贩夫走卒,扁担垫在船舷打坐,摸出烟袋,一边往烟斗里塞着烟丝,一边催促船家早点出发。
红白拉锯的那几年,梅江是尴尬的,走船的航线断断续续,从宁都州到赣州府几百里路水路,直到红军离开赣南以后才完全畅通。有银早就听说过有玉被杀害的消息,他一直不敢回老家。红军走后十年了,黄石与白鹭早就恢复通航,有银坐上这趟久违的客船。
看着江水滔滔,码头渐远,有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再回来。有银离开黄石,是与喜妞闹翻了。
一天,有银和喜妞一起去乡下收购茶油和灯草。在黄石南面的小山村里,一位老妪挑着担灯草来村场称量,换了几串铜钱。过会儿这老妪又回来向喜妞要钱,说是半路一摸口袋钱不见了,想了想,可能是商贩没有给。
有银对老妪说,钱货两清,没有回头草。老妪开始哭诉家里的难处,喜妞听了心头凄恻,就再次给了钱,叫老妪看小心了。
有银却把钱一把抢回,冲喜妞说,你还懂不懂做生意,东奔西跑挣点钱容易吗?!喜妞说,我把自己的份儿给老人不行吗?你只知道做生意,一条心钻到钱眼里去了!
回黄石的路上,喜妞与有银吵闹不休,断断续续的责问和埋怨,把两个人相识以来的无数矛盾重新梳理了一遍。喜妞数说着有银的不是,进而说,这么些年打打闹闹分分合合的,终究没有在一起,看来两人真的不是一路人,还是各走各的算了!
有银说,本来就只是搭伙过日子,要分也可以,你得把这些年给你的钱算清楚还我,我看把你院子卖了还不够!喜妞说,你占了我这么些年,还想来个空手套白狼,想得够逍遥!
有银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占着,我不在你铺子的时候,谁知道还有谁呢?吵口的言语总是会越来越难听,喜妞气得跑在前头,径自回到小院了。
有银没有和喜妞搬到一块儿过,有他自己的打算。他的理想是挣钱后成为有头有脸的人,要回到老家明媒正娶,虽然喜妞的身体让他眷恋回味,但细想,要跟一个声名不好的女人磕拜先祖举办体面的婚礼,又怎么可能?
但他非常矛盾,每次禁不住去找喜妞。时时又会算算跟喜妞在一起花费的钱物,非常心痛地反省自己投入太大,丢下她已是非常不合算。而这一点喜妞看在眼里,为了刺激有银,有时尽管不是十分情愿,只要有银不在身边,若有男人半夜敲门,也会选择性地迎纳。这让有银非常恼火,又拿她没有法子。
这一天,落在后头的有银知道喜妞生气了,想去哄哄。刚到喜妞的小院,听到琅琅书声。有银转到后面小门,就看到了喜妞先夫的伯父,提着一支烟管在不远处溜达。有银把手缩了回去,挑起担子又匆匆离开。有银有些留恋地回头望了望小院,心里一声叹息。
半年前,就是这老头,带着亲族来到小院,要把喜妞赶走,说这是郭家财产。他嘲讽地说,小院里男人进进出出的,保不定什么时候会落到外姓手上。喜妞撒起了泼,说这辈子坚决不嫁,坚决不出小院。她在院内嚎啕大哭,一边诅咒族亲不仁不义,一边向先夫诉说苦难。
后来,族里叔伯再次使人前来说媒,说是如果能嫁给郭家人,喜妞就可以住下去。喜妞没有接受,而是找到了族长,要把小院捐出来做为公产,重新用来开办私塾,她暂时留在院里。
有银听到喜妞的事,是从外头采办回来之后。听了喜妞的哭诉,他也抱头大哭。他告诉喜妞,他辛苦挣钱就希望有一栋这样的青砖小院,这些年来没有娶喜妞,就是由于钱财不够,现在正在筹钱准备买下小院,如今小院充公了,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喜妞说,你是要小院,还是要人?小院没有了,不是没有负担了吗?有银说,两样都要!走出小院,有银就不再提娶喜妞的事了,他本意是想乘着小院在喜妞手里,便宜点盘到自己手上。小院不在了,喜妞似乎就没有价值了。
有银回到黄石小镇,在铺子里把东西入了库,整理了一天来走村窜户的采办账目,就闲了下来。人一闲着就想事,特别是想着喜妞,这成了这个孤身男人的生活习惯。
虽然还在原始积累阶段,一个商贩的收获与支出即使在数量上非常悬殊,但项目上必有对称,否则就不会有更大的动力。有银在黄石做生意这么些年,他先是把钱花到烟馆青楼,后来就专门指着喜妞了。有银觉得在一个女人身上用心和花费,就像一宗越做越顺手的生意,稳妥,而又不断生出新境界,让人期盼,那情意与肉体的结合,远比青楼的单个项目更有滋味。
晚上,有银估摸着散学了,喝干碗中最后一滴酒,就朝东头走去。在他想来,只要向喜妞道个歉就能重新热乎起来。但这一次有了意外。有银远远就看到郭屠从小院出来,一副得到满足的样子,又是一脸怒气的样子。有银心里对喜妞激起的情意又冷了下来。
他转身回到自己铺子,上了楼睡了下来,一边乱糟糟地想着刚才让他烦恼的一幕,一边猛抽着烟。这时,他听到铺子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有银心烦意乱地打开铺子,却见喜妞闪了进来,一脸紧张地对有银说,你赶紧离开!你到红区挑猪肉的事败露了!
有银顿时吓得脸色发青,催着问喜妞究竟。喜妞支支吾吾,还是把事情说了一遍。
从乡下回到铺子后,喜妞就一个人回厢房张罗晚饭。私塾的孩子后来陆续走了,她送走了先生,刚想关上院门,不料郭屠就闪了进去,一身酒气和蛮力。喜妞正怨恨着有银的无情无义,心里一松就顺从了郭屠。
完事之后,郭屠就问喜妞,有银是不是经常上她家,给了她什么好处。喜妞恨恨地说,这个无情的家伙,早就答应要搬到一块儿生活,一块儿做生意,但一直拖着我哄骗我。
郭屠说,怎么答应你的?喜妞说,那次去红区前,就给了我二十块光洋,说是从此自己做生意,不能接纳其他男人,我就用这点本钱,做起了商贩。喜妞在气恼之中,口不择言,没想到郭屠顺势一问,你们一起做了什么生意?
喜妞顺嘴就说,有银过红区挑猪肉后,我们一起贩卖棉花和盐,挑到红区去卖了。郭屠问,他那来那么多钱?喜妞猛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说,这些年积蓄的吧。
郭屠说,这小子自己说没有一点积蓄,当时让我把猪肉的钱全部先垫付出来,怎么到你这里就有钱了?想起那次亏本的事,郭屠从筐里拔了一把刀子,在喜妞跟前一晃了晃,你还是老实交待,你们当初是怎么设局骗我弄钱的?我早就怀疑有银有鬼,红军走了后,我到下游的村落调查过,那次的事情有些不对劲。
喜妞信以为真,看着眼前白晃晃的刀光,心里一寒就把实情说了。郭屠前脚出门,喜妞后脚出来,抄近路赶到了有银的铺子前。有银又气又怕,吼道,你这婊子,我今天被你害苦了!
有银上楼卷了银钱,拖着一只大包裹,转身就跑。他离开黄石,跑进梅江边一个村落,躲进一座稻草楼。有银藏了一夜,一大早就盯着江边,看到客船上人渐渐满了,紧张地四处打量,匆匆跳上船去。
客船离开码头,有银松了一口气。他望着梅江滔滔流水,眺望着下游的村落,炊烟从树林间飘浮起来。对未来的路,有银一时充满迷惘,也许从此就要告别黄石,这个挣扎了二十来年的小镇,有酸甜苦辣,有收获和失落,如今一切都清了零,变成口袋里的几十块光洋。
他望了望码头,隐隐看到一个人影,似乎是喜妞,掠过一丝温暖和忧愁。郭屠会放过喜妞吗?虽然喜妞没有参与,但从此郭屠会把对那一份仇恨全部算在喜妞身上。
敦煌觉得,灯花与喜妞,有玉与有银,简直是上天故意制造的对照。同样是搭伙过日子,但情份如此不同。
独依说,婚姻其实有许多变体,搭伙过日子就是一种,如今许多都市老人流行和原来的老同事、老同学“搭伙养老”,我一直以为是这个时代的新鲜事物,没想到梅江边上早就有了!
薪火说,现在许多都市女性经济独立不需要搭伙,但暗底下也存在不少“隐形搭伙”!如果不承认事实婚姻,婚姻不过是一张法律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