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修这边的情况也不乐观,佛像睁开眼的瞬间,六道莲阵台同时阵法启动。
偌大的佛堂,喧闹的众人,诵读的经文,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穷无尽的莲叶从地面涌现,将他环绕其中。
满眼碧绿苍翠,莲叶层层叠叠,宛如迷宫般错综复杂,深不见底的荷花池中,莲花静静地绽放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扑通——扑通——
听上去好似重物落进荷花池,李兰修抽出青词笔握在手中,心中默数声音,一共九声,他们一行人除他之外,皆落进荷花池里了。
跃动的水声越来越近,一道俏丽身影从莲叶间浮现,幻姬手中握着银光摇铃,瞧见他咯咯地笑起来,“这位公子,你可是在等奴家?”
李兰修立在一片莲叶,他扫过幻姬手中摇铃,摇铃应当能控制他们脚下莲叶消失,随时将他们拉入荷花池。
他随手将青词笔别到腰带,漫不经意地问:“我的朋友们去哪儿了?”
幻姬好奇地打量着他,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六道莲台阵里的怨憎会,你的朋友都被囚禁此生最痛苦的情境里,一时半会难以逃脱。”
李兰修缓缓地抱起手臂,从容不迫地分析道:“他们都被你困住了,只有我没有,你要来带我走。”
“是呀!”
幻姬笑眯眯着承认,踩着莲叶一步一步走近他,“我奉命带你去见佛子。”
李兰修欲向后退一步,幻姬连忙制止道:“别动!这里的莲叶皆是阵点,你动一下都会被困在怨憎会里。”
“是么?”李兰修停住脚步,眼中含笑盈盈瞧着幻姬。
幻姬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欲抓住他的手臂,突然,一道漆黑影子从李兰修脚下腾起,阴寒气息扑在她脸上,她急促收回手,后退开几步。
影子轻盈地跃过重重荷叶,不依不饶地追着她,幻姬被逼得步步后退,仓皇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李兰修歪过头打量在莲叶间时隐时现的影子,如实地答道:“不知道呢……”
幻姬的任务就是将他带回到佛子身边,此刻什么都不顾及,猛然飞身跃起,朝着他洒一片五彩缤纷的花瓣。
花瓣在空中游动飞舞,仿佛漂移的星星一般围绕李兰修,每一片花瓣闪着点点银光,催动着传送阵法开启。
李兰修抽出腰间的青词笔,刚一举起笔,一道黑影跃到他身边,扑在绕着他旋转的花瓣阵法,娇艳欲滴的花瓣瞬间枯萎泛黄。
阵法的银光同时消失。
黑影扭头看向幻姬,深不见的漆黑里,幻姬却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意,这只是一个类似傀儡的存在,分的主人几分浅显功力,竟然都已经如此强大。
黑影再一次冲向幻姬,她一咬牙,猛然晃动手中摇铃,要将李兰修困在“怨憎会”之中,先把人给佛子留住。
李兰修脚下的荷叶突然消失,与此同时黑影回过身,伸出一只冰凉刺骨的手握
住他的手臂,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拉向一旁的荷叶。
幻姬手中的摇铃再次急促地晃动,荷塘里的水面翻腾起浓浓烟雾,所有的荷叶一同消失。
李兰修脚下一空,落进烟雾缭绕的荷塘,冰冷的水漫上来包围他,像一只一只的手,将他拉向荷塘深处。
怨憎会……
重现此生最痛苦的时刻,李兰修很好奇,在六道莲台阵的知觉里,他此生最痛苦的时刻是什么?
毕竟,痛苦这两个字与他无关,他都是让别人感受到痛苦。
突然,他再一次脚踏实地,眼前天光大亮,喧哗的人声涌入耳朵,身处在一处庞大气派山庄前。
白墙青瓦冒出碧绿竹林,透着青绿远山,朱红的阁楼,颇有古朴底蕴的世家。
山庄前挤满人山人海,穿衣打扮皆是各大宗门的弟子,纷纷交头接耳在议论着什么。
李兰修走到山庄门前,抬起头来,古旧门牌四个苍劲的大字——“奉剑山庄”。
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他脚下的影子蓦然一震,此刻,顾正行的神色错愕,眼神复杂地凝望着奉剑山庄。
方才最后时刻,他将李兰修拉到自己脚下荷叶,却也将李兰修拉入他此生最痛苦的回忆之中。
“你们听说了吗?他把自己全家给杀了,连自己的亲娘都没放过,丧尽天良啊!”
“凌云剑宗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子?真是给凌云剑宗抹黑……”
“岂止啊,他杀友杀兄杀弟杀爹杀娘,这种人简直就是畜生!”
门前各个门派的弟子议论纷纷。
李兰修想起来在何处听过奉剑山庄了,这不就是顾正行的老家么?
他竟然来到了顾正行自戕而死的这一日。
此时,还是天之骄子的顾正行,因为蒙受滔天冤屈,一朝从万众追捧的新星,坠落至人人厌弃,身败名裂的境地。
众人面前铁证如山,凌云剑宗的宗主,东川真君亲口所言,如同金科玉律,人人都相信证据与东川真君。
无论顾正行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谁会相信一个杀友杀兄杀弟杀爹杀娘的畜生?
顾正行承受得住家人惨死,承受得住蒙受冤屈,承受得住身败名裂,但他无法承受在场竟然无一人相信他。
因为这事关毕生信仰,他出身名门之后,师从天下第一宗的东川真君,行得端,做得正,信仰这朗朗乾坤,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名门正派皆是如此。
当信仰被现实击得粉碎,什么名门正道,什么正义善恶,原来都是假的,过去的光辉灿烂的人生就像一个笑话。
李兰修穿过人群走进奉剑山庄,山庄燃烧熊熊火焰,几具尸体散落在偌大的庭院。
满天剑光仿佛天罗地网般布满天空,凌云剑宗的万剑阵,金色的剑碧蓝天空下闪烁,仿佛万千即将坠落的流星。
身穿白衣的青年跪倒在地,胸膛衣袖染着鲜血。
他
冠发凌乱,神情透着几分茫然,但眼神坚毅,俯身向一位修士叩首,“我顾正行绝未背离正道,请你相信,所闻所见皆不是我为。”
院落里立着许多宗派的修士,神色冷漠,置身事外看着这一幕。
周围的弟子纷纷低语,皆是满脸的不相信。
顾正行膝行几步,向下一位修士深深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我顾正行绝未背离正道……”
那位修士转过脸看向一旁,避而不见。
顾正行没有停下,转向他身旁的修士叩首,面前锦绣衣袍迅速后退,仿佛怕沾染上他肮脏的血。
他我行我素地向着下一位叩首请求,雪白衣袍在地上磨得脏污,额头一次一次地砸在地上,撞得鲜血淋漓。
每次“砰”的磕头声响起,院落里弟子便会笑几声。
遥远的议论声流露进顾正行的耳朵里——
“哈哈哈哈,你们看他这副样子,跟个乞丐似的。”
“乞丐给人磕头是要钱,他给人磕头是要人相信他,他比乞丐还低贱呢!”
“什么天生剑骨,我还以为多了不起呢,原来就是这幅样子!”
顾正行置之不理,继续叩首,声音沙哑,却依然坚定地道:“我顾正行,绝未背离正道……”
虽在继续坚持叩首,但心中已经毫无希望。
一道冷冷的声音在心中说道:“不会有人相信你。”
“如今凌云剑宗的万剑阵悬在头顶,天下第一宗的宗主金口玉言,你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畜生,谁会冒着得罪东川真君的危险相信你?”
“你省省力气,别再叩首求人了……”
顾正行仍然不肯放弃,一次又一次地向人叩首,那是他对信仰残存的一点幻想,幻想有人愿意相信他。
许久之后,整个院落寂静无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吞噬,只剩下他的磕头声与血滴落地面的声音。
院落里只剩下最后一位他没有叩首的修士。
顾正行站起身来,走向这位素未谋面的修士。
修士一袭紫白衫袍,紧窄腰间束着白玉腰带,漆黑墨发半挽在金冠里,其余散在削直肩头。
脸上戴着面具,端立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前,飞舞的橘色火星子和浓黑烟雾烘托在背后,一点都不着急,一身风雅之姿,仿佛不染凡尘。
“你为何要自取其辱?没有人会相信你,”
顾正行心中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所有人都不相信你,难道他就会相信你?”
这道声音刻毒地质问道。
顾正行走到这位修士的身前,跪下身深深地一叩首,一滴血从额头坠落,砸在青石板地里,他冷冷盯着这一滴血,沙哑的嗓音毫无情绪地念道:“我顾正行,绝未背离正道——”
话未说完,修士突然俯下身,一方柔软洁白的手帕落在他血污的额头,轻柔地一点点擦拭。
顾正行猛然抬起头,对上一双清亮剔透的眼眸,
修士捏着帕子擦拭他的额头,看着他轻声地道:“我相信你。”
突然,修士影子僵硬不动。
同在梦仙城的顾正行本尊,此刻在白塔寺外,身后跟随着一群阴差,正在搜寻遗失的魂魄。
那四个字一出口,他停住脚步,缓缓地低下头,望向因为这句话疯狂跳动的胸膛。
曾经极度渴望听到这四个字,却没有一个人说出口,时隔两百年,却在一个幻境之中听到了。
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幻境里。
“你……相信我?”
顾正行直勾勾盯着李兰修的双眼,吐出微微颤抖。
李兰修点点头,帕子一点一点擦拭他的脸颊,“我相信你从未背离正道,一切都不是你所为。”
顾正行颤抖的嘴唇扬起来,眼里闪烁着光彩,喃喃重复道:“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李兰修站起身,长身玉立,垂落的手将洁白沾血帕子递给他,低垂俯视的眼神透露怜悯,“所以答应我,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死去感觉会很痛苦,活着才能改变一切。”
顾正行轻轻接过他的帕子,颤栗手指捏在掌中,盯着他缓缓地点点头。
梦仙城里,众鬼差跟在顾正行身后行走,只见鬼王忽然“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捂住胸膛,仿佛遭受当心一记重击。
鬼差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道:“鬼王……”
顾正行双手压着活跃跳动的胸口,低垂着头,眼神闪闪发亮,嘴角忽然溢出一丝笑容。
其实,也不算太晚。
与此同时。
楚越也陷入最痛苦地一刻。
暴雨倾盆的黑夜,亮着红灯笼的破庙,紧追不舍的杀手,惨死眼前的周太傅……
身为一国太子,沦落到与人为奴,压抑许久痛苦在这一夜抑制不住的爆发。
他靠在庙外墙壁,侧眸瞧着庙里的场景。
里面的‘楚越’狼狈不堪,手背擦拭脸上雨血痕迹,冷冷地说道:“我欠你一次。”
李兰修高高在上坐在神台,下巴一抬,“出去洗干净再回来。”
‘楚越’衣袖里攥紧拳头,走进瓢泼大雨,昂起脸任由雨水冲刷脸庞,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颤动的眼皮,透露出激烈奔涌的情绪。
痛苦不堪的模样。
楚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欣赏最痛苦的一刻。
‘楚越’回到破庙里,接下来便是楚越期待已久的一幕,他眯着眼睛盯着破庙里,不肯错过一分一秒。
李兰修抬起一只手,用灵力汇聚成透明的符篆,“跪到我面前。”
“这是何物?”
“奴印啊!”
“奴印是奴隶的印记,有了这印记,奴隶无法伤害主人……”
‘楚越’抬起眼盯着李兰修,深幽眼眸透出隐隐燃烧愤怒,恨不得扭断他的手腕,再一刀杀了他。
但他无法阻止,奴印融入到他的侧颈,化为“李兰修”三个字。
楚越伸手摸摸空荡侧颈,再瞧眼庙里愤恨到想咬死人的’楚越,‘。
嗯,身在福中不知福。
幻姬见不到他幻境里的场景,只能看到楚越沉浸在此生最痛苦的一刻,没有半点痛苦神情,反而带着意犹未尽的怀念?
她大惑不解,检查一遍手中的摇铃,再三确定这是此生最痛苦一刻,而不是此生最快乐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