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望苑。
刘据作为这次盐铁官营改革事宜的“协办”,自是比刘彻更早看到了奏疏中的内容,并且还是桑弘羊亲自送上门来的。
不过看过之后。
他也只是很随意的将那封奏疏放到了一边,看向桑弘羊笑道:
“桑农丞,你该不会以为这么几个人,就有能力左右盐铁官营之事,发动那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操纵朝野舆论吧?”
“下官不敢断言,不过这是用了殿下的算盘和四柱清册之后,从计薄中查出来的漏缺。”
桑弘羊摇了摇头,道,
“这足以说明殿下的算盘和四柱清册大有用处,接下来,下官打算命司会进一步复查以往的计薄,或许还能发现更多的漏缺,揪出更多的贪官污吏,定可还盐铁官营一片清明。”
“你是这样的想法?”
刘据闻言对桑弘羊感到相当无语。
桑弘羊虽然是个天才,但终归只是个偏才。
他在制定经济政策,或者说为国家创收方面可谓妙招尽出,的确是一个不世出的财政大臣,但在处理这些官场事务的时候,却有着一些不符合年龄的天真。
现在刘据才终于明白。
刘彻这个便宜父皇的识人能力的确不是盖的,至少五十岁以前那叫一看一个准儿。
他一定是看出了桑弘羊的缺陷,因此此前推行盐铁官营之事的时候,才任用了孔仅和东郭咸阳为主导,只让桑弘羊这个自小给他坐伴读的自己人辅助算计。
再从穿越者的角度细细去想。
其实桑弘羊的“天真”,从后来汉昭帝时期的“盐铁会议”之事上其实也能看出些端倪。
那时桑弘羊都七十多岁了,霍光大概也就五十来岁。
然后呢?
桑弘羊在那场“盐铁会议”上发言最多最长,可谓老当益壮舌战群雄,将六十余名贤良文学争论毫不落下风,一度令对方哑口无言。
思维不可谓不敏捷,言辞不可谓不犀利。
结果呢?
霍光甚至都没有出席会议,只是在会后提拔了几个贤良文学,就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天下贤良文学的支持,消弱了桑弘羊的权力和影响力。
这是一场执政理念之争么?
表面上看是的。
但实质上,在盐铁会议之后,霍光采取的政策其实并未站在那些贤良文学一边,也并未通盘否定桑弘羊此前推行的政策,只是象征性的罢去了郡国酒榷和关内铁官,其他各项政策仍维持不变。
由此可以看出,所谓的“盐铁会议”的本质就不是执政理念之争,而是霍光用来针对桑弘羊的政治手段。
其中的过程根本不重要。
双方的观点也不重要。
哪怕桑弘羊说的再天花乱坠都不重要。
在“盐铁会议”召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他准备的发言越多,驳斥的越有道理,除了越发体现出他的“天真”,对结果没有任何影响。
“下官以为,如今既然已经从计薄上发现了漏缺,便应该着重从计薄上入手,将这条路彻底走通走透。”
桑弘羊道,
“只要对这些官员严查,应该也可以对其他的贪官污吏产生震慑,在一定程度上扭转盐铁衙门的风气。”
“还记得我在早朝上说过的话么?”
刘据无奈的问道。
桑弘羊面露疑色:“不知殿下指的是哪句?”
“改革不彻底,就是彻底不改革。”
刘据正色道,“如今盐铁衙门恐怕已是一窝蛇鼠,若不能将盘踞的蛇鼠彻底驱逐出去,便永远都是蛇窝鼠窝,正如狗改不了吃屎,蛇鼠也永远改变不了固有的习性,谈何扭转风气?”
“那殿下的意思是……”
桑弘羊只得再次询问。
“我的意思是,你就不要再折腾那些司会了行么?”
刘据道,
“你不要忘了,算盘终归只是辅算工具,四柱清册也只是一套核账理论。”
“那些以往的计薄查都不用再查,若是真有什么问题,难道不用算盘和四柱清册就查不出来么?”
“你此前查不出漏缺,那是因为旁人不想让你查出漏缺。”
“你如今查出了漏缺,那也是因为旁人需要你查出些漏缺。”
“因此计薄根本就不是问题所在。”
“明白了么,我的桑农丞?”
桑弘羊闻言沉默了一阵,终是又为难的问道:
“可是若不查计薄,又该从何处查起,如何才能抓住这些贪官污吏的确切罪证?”
“我父皇要治谁得罪,需要确切的罪证么?”
刘据反问。
这话可把桑弘羊吓了一跳,连忙道:
“殿下可不敢乱说,陛下素来赏罚分明,若要惩治罪人自然有确凿的罪证。”
“腹诽?”
刘据只用两个字就让桑弘羊张着嘴愣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
然后刘据才不紧不慢的道:
“行了,听我的,不必再核账了,此前的那些计薄也不必当真,现在就只管给我制定此前我提出的‘标准化考核’制度吧。”
“记得一定要涉及方方面面,从官吏的考核制度,到冶铁煮盐的工艺流程,再到成品的验收入库……总之每一步流程和责任都要细化开来,尽可能杜绝下面的盐铁衙门出现可以人为做主的事情。”
“总之不要把盐铁衙门官吏当人,就当做修建一座房屋的砖石,只能待在该待的地方。”
据刘据所知,后世天朝的经济高速发展就与“标准化”的引入有着极大的关系。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在信息传递滞后的大汉是否行得通。
但是可以作为盐铁衙门破而后立的后招去尝试一下,具体效果还有待观察,就算再不济,桑弘羊这个财政天才应该也能从中得出一些启发。
今后制定政策的时候,保证政策能够平稳落地,而不是使得制定政策的初衷与结果南辕北辙。
这便是身处“汉之得人,于兹为盛”的刘彻一朝的好处,刘据在很多事情上可以不懂,但只要起一个头,就能有相应的人才出来举一反三、闻一知十。
义妁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另外。
这个“标准化”的责任细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贪腐,至少是在一定程度上延缓贪腐的发展,毕竟哪里出了问题都能找到相应的责任人,总归要小心一些。
最起码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明知盐铁官营出了问题,却连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该将谁抓来问责都不知道……
当然。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的重点仍是盐铁衙门的“破而后立”。
刘据看出来桑弘羊有点指望不上,也就没有继续为难他,反正他自己还留了一手,已经派出了杜周和廷尉的人,于是便又问道:
“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今余波未尽的算缗告缗政策,好像是你和已故的御史大夫张汤提出来的吧?”
“正是。”
“这些进入盐铁衙门的盐商铁商可缴纳了算缗,受到了告缗波及?”
“算缗告缗针对的是商贾,正式推行时,这些盐商铁商已经受到征召进入盐铁衙门,成了朝廷官员,因此不在算缗告缗之列。”
“好,我明白了……”
“……”
……
接下来的一个月。
除了被在计薄中查出问题的几个盐铁官员被刘彻在早朝上亲自下诏,刑人于市,与众弃之之外。
大司农一切风平浪静。
至于盐铁官营“改革”事宜,也没有取得任何实质上的进展……
不过从各地传回的信息来看的话,貌似百姓购买铁器农具和食盐的价格的确出现了小幅度的下降,质量的话则尚不好说。
也就是说。
那几个盐铁官员被弃市,还是略微起到了少许杀鸡儆猴的效果,至少使得其他的盐铁官员略微收了下手。
但这与刘据提出的“改革”可相差甚远……
对此朝堂上的文武官员已经不再对此事抱有任何期望,甚至不少人心中早已生出了看热闹的心态,等着看刘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如何收场。
不过他们最多也就在心里想想,或是与亲近的人私下调笑几句。
在五天一次的早朝上,可不会有人去触这个霉头,全都极为默契的选择了避而不谈。
然而他们不想触霉头。
刘彻心里却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了呢。
他就很想当众问一问刘据,究竟将“改革”进行到了哪一步,然后看这个逆子当众下不来台,当众承认是自己太年轻了,垂下那张无父无君的丑恶嘴脸。
这倒无关皇室的脸面。
刘据毕竟只有十七岁嘛,年轻气盛是可以理解的,口出狂言是可以理解的,想法天真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作为仁慈的父皇,允许自己的儿子犯一些错误,给自己的儿子一些成长的机会,只会更显他舔犊情深。
反正,他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就等刘据失败低头!
于是在今日早朝即将结束的时候。
刘彻终归还是没忍住,故意在百官面前对刘据问起了此事:
“刘据,你受命对盐铁官营行改革之事已一月有余,如今进行到了什么程度?”
“!!!”
听到这话,堂下的一众文武官员瞬间竖起了耳朵。
静悄悄的与刘彻一同等待着刘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