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你还要回去……看望姬钊吗?”
203隐去了那个“杀”字。于理智上,它并不希望赵若明回想起这件事,毕竟它还是希望赵若明能好好活着的。但既然已经决定尊重对方的决定,203就不会故意拖延时间。
“当然。”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回答,可当赵若明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203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可是宿主,你既然已经决心赴死,为什么还要来看望江绘伊呢?”
赵若明连死都不在乎了,干嘛要在乎江绘伊和段继之这一对神仙眷侣呢?让他们俩随便过过不就得了?
赵若明一边走一边道:“我会死,可段鸿迹这个身份不会消失,万象宇宙会继续找任务者来顶替我的位置,继续扮演段鸿迹。”不仅段鸿迹是这样,“赵若明”和付冬树也是这样。
“这样稀烂的剧情和世界观,用脚趾想,来接盘的肯定是某些‘地位低下’的倒霉裸猿。”赵若明语调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我不想给对方留下一堆烂摊子。能让那个倒霉的继任者好过些就好过些吧。”
维持好这三个角色人设的最后一班岗,让继任者能够摸石头过河继续走下去,是赵若明能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赵若明一边走一边道:“付冬树本来就神出鬼没,封宝宝最近忙着做皇族也顾不上找付冬树,她那边暂时不用管。我们先去找杜红根继续上今天的课,告诉她我最近可能有事,有几天回不来了,不用担心。然后去找弗朗索瓦,带着姬钊跟着他去法国,让他赶紧和西奥多把事情办了。我亲眼看完,然后就动手。”
赵若明顿了顿,继续道:“帝万书憎恨的是我,不会对我的继任者感兴趣。等我一完蛋,这根搅屎棍也会老老实实滚蛋。没了他在这里搅和,其实也就没什么阻碍了。”
桩桩件件,有条有理。比起刚刚那个癫狂而暴怒的时刻,赵若明现在已经理智多了。
然而,203却丝毫不为此欣慰,相反,它静默地听着赵若明的规划,系统核却油然而生一股质问对方的冲动。
姬钊很重要,要尊重她的死志;弗朗索瓦很重要,要帮助他回家,甚至连那个从未露面的继任的倒霉蛋也很重要,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赵若明还想着给对方铺路,想让对方好过一点。
可是,赵若明自己呢?
203没有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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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红根等在海城大学的空教室中。
段野财大气粗,一开始本想直接租个公寓方便赵若明一对一授课。被赵若明婉拒了。临近期末,大学生们大多已经结课了,大把的教室空了下来,用不着那么铺张。
赵若明准时到了教室。
杜红根很期待这节课。只不过当看到赵若明身边空无一人时,她还是有些疑惑。
杜红根比划着手语问道:【他呢?】
赵若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费奥多尔。
赵若明坐了下来,笑笑:“他今天有事,这节课暂时不上了。”
杜红根松了口气。她一点都不喜欢费奥多尔。那个大块头每每往她和赵若明身边一戳,比门神还要吓人。对方的视线也总是冷冰冰的,压迫感十足,杜红根对天发誓自己从未得罪过他,但费奥多尔对杜红根的态度总像是一根什么钉什么刺似的。
赵若明像往常一样开始教杜红根发声练习。其实这些日子杜红根自己也曾上网搜索过一些课程,但那些课程和赵若明所教的都不一样。杜红根隐约觉得,赵若明教的似乎比那些网课更加高级实用。
赵若明教得很认真,甚至可以说,比往常每一节课都认真。但杜红根不知为什么,反而走了神。
赵若明打扮得很齐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这和往常不太一样。赵若明平日的头发总是很有个性,硬挺挺的,偶尔会异军突起一两撮呆毛,带着一种清爽的少年气和洒脱。赵若明在校内一般只穿海城大学的校服,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校服上那两颗完好无缺的扣子展示给杜红根看,仿佛在提醒杜红根想起什么似的。
今天的赵若明看着一丝不苟,杜红根却总觉得,他好像,反而,没有那么“好”了。
是的,赵若明看起来很不好。
杜红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好端端的,今天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日子。赵若明怎么会突然不好呢?
可是杜红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生来就有这种灵性,能看得出静水下的深流。
这一走神就是大半天,等到杜红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意识到赵若明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什么?】杜红根用眼神示意道。有些不好意思。
赵若明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红根’?”
作为21世纪的女孩子的名字,未免也太奇怪了。
杜红根一愣,虽然不知道赵若明为什么会在今天突然问这个问题,但还是摸出手机,在上面敲敲打打地打起字来。
赵若明凑上前去,看到杜红根输入道:
【我的太姥姥年轻的时候,被地主抢了田地和粮食,快要饿死了。这时候,一队很好的军队来到了村子里,打倒审判了地主,把田地又分还给了村子里的人。
我太姥姥拿回了土地,很高兴。她说没了土地的人就是断了根,现在那支军队把她的根还给了她。我太姥姥就决定,如果自己以后生了儿子,就取名叫“根”。
可是我太姥姥一直没有生下儿子来,我姥姥也没有。直到我出生了,我父亲嫌弃我是个女孩,丢下我走了,没给我取名字。我姥姥愁得没办法,忽然想起了我太姥姥当年念叨的名字,就把这个名字给了我。
女孩子叫杜根不好听。我姥姥又想起了当年那支军队的名字,所以在“根”的前面加了“红”字。】
赵若明怔愣地看着这大段的文字,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你妈妈呢?”
杜红根慢慢道:【生我的时候就去世了。】
“啊……抱歉。”
【这没什么。】
赵若明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杜红根看着赵若明的表情,愈发觉得古怪。赵若明怎么突然对她的名字感兴趣了?
杜红根正打着字,想问问赵若明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就在这时,消息框忽然弹了出来——段野准时前来查岗了!
段野的微信噼里啪啦地挤了进来:【小红?下课了吧?这节课怎么样?】
【费狗熊都做了什么?】
【你学会说话了吗?有没有把费狗熊狠狠踩在脚下?】
【赵小明最近又玩失踪,他怎么了?】
后面也许是不耐烦打字了,段野又发了一长串足有60秒的语音过来。杜红根一时间手忙脚乱,正想把语音转成文字看看段野说了什么,那边的赵若明忽然道:“对了,小红。我最近有些事情,最近可能不能来给你上课了。”
杜红根一愣,某种别离的预感袭上心头,一时不察,手中的手机竟然滑落了下去!
“嘭!”
手机砸到了赵若明脚边,赵若明连忙弯下腰,帮杜红根把手机捡了起来。
捡手机的时候,也不知道赵若明的手指误触到哪里了,段野的声音忽然叽哩哇啦地响了起来!
人家小两口微信聊天,被她听到算个什么事儿?赵若明哭笑不得地赶紧点了返回键,退出了段三少的声波攻击。
退出和段野的聊天后,杜红根手机的界面停在了微信聊天主界面上,赵若明无意间瞥了一眼,手上的动作忽然一僵。
杜红根连忙把手机接了过来,紧张地比划道:【谢谢!】
赵若明的目光从杜红根的手机屏幕上撕了下来,用一种难言的眼神望着杜红根。
杜红根已经顾不上赵若明的眼神了,连比带划道:【你要走?你要去哪里?】
赵若明张了张口,干巴巴道:“去一个朋友家做客。可能会在那里住几天。”
这个理由几乎无懈可击,可杜红根就是觉得不对劲。
【我们可不可以线上远程授课?】
赵若明盯着杜红根,缓缓摇了摇头:“恐怕不行。我想休息一下,不想打工了。”
杜红根急切道:【不需要你教授我什么,你只需要开着视频,我在视频这一头学习给你看就好了。好不好?】
赵若明还是摇了摇头:“期末到了,你不要复习别的科目吗?语言学习可以等寒假再说。到时候……我,我还是会继续教你的。”
杜红根急得眼泪快掉下来了,甚至伸手扯住了赵若明的袖子:【真的不行吗?】
以杜红根的内敛性情,动手拉人袖子已经是情绪极为外放的举动了。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她有种莫名的预感——如果在今天让赵若明离开,那么她将永远见不到赵若明了!
沉默。
赵若明没有回答杜红根。这份沉默让杜红根愈加绝望,心中的不安几乎要从喉咙中破土而出。
赵若明注视着杜红根紧张的表情,杜红根生得面目清秀,自有一股书卷气。也许是因为胆小,也许是生长环境所致,杜红根很少抬起眼睛来看人。赵若明今天是第一次认真地与杜红根对视,她这才发现,杜红根的眼睛,是很明亮的。
赵若明忽而一笑道:“逗你的。”
杜红根一愣。
203也愣住了。
赵若明伸了个懒腰,随手拢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笑嘻嘻道:“我有个朋友邀请我去法国玩,那可是法国欸——我想去就去吧。可是随后他告诉我,亲兄弟明算账,要我自费!”
赵若明瘫在了椅子上,懒洋洋道:“于是我只好婉拒了。我想,我还是老老实实做好我应该做的工作,攒够了钱再去吧。”
虽然不清楚赵若明怎么会突然多出一个法国朋友,但杜红根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赵若明今天实在是太过古怪了!
杜红根急切地比划道:【真的吗?不走了?】
“不走了。”赵若明笑眯眯道,“我骗你做什么?”
杜红根的脸顿时一红,怎么感觉,赵若明同学是为了她改变了主意似的?她并不想干涉赵若明同学的人生。
杜红根断断续续地比划道:【对不起……我不是想逼迫你……如果你想去,就去吧。】
赵若明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杜红根苍白的手指,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了一点。
“你没有逼迫我。你反而让我认清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杜红根疑惑地眨了眨眼。
“好了好了。”赵若明嘻嘻哈哈地随手拿了瓶水给杜红根,“练习这么久,你口渴了吧?喝点水吧。”
杜红根拧开瓶盖,一边喝水,一边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赵若明。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赵若明宣布道,“明天同一时间,小红同学,我还在这里等你。”
赵若明整齐的头发被他自己刚才的动作拨乱了一点,那撮呆毛又倔强地崛起了。杜红根看着此时的赵若明,忽然敏锐地感到对方似乎又“好”起来了。
杜红根感到一头雾水,但她由衷地为明同学感到高兴。
杜红根走后,赵若明坐在椅子上,依然垂着头,没有动作。
203小心翼翼道:“宿主?”
它有很多问题想问,赵若明是否改变了主意?如果改变了,那是为什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若明“嗯”了一声,忽然说了一句和此时的境况风马牛不相及的话:“203,你看到杜红根的手机屏幕了吗?”
203诚实地摇了摇球。
它一心都是陪赵若明一起寻死,哪有闲心关注杜红根的手机屏幕?
赵若明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缓缓道:“我看到了。”
她看到了。
杜红根的微信置顶联系人,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微笑着的太阳的符号。
赵若明原本只是无意间瞥见的,可是那无意间的一眼,却让她的血几乎凝固了。
那个[太阳]的头像,赵若明是很眼熟的,因为她自己用的就是那个头像;[太阳]与杜红根的最后一句聊天记录,赵若明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几天之前,赵若明提醒杜红根要做声带练习时发的消息。
即使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某个事实,赵若明也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这是杜红根给她的备注。
我是你的太阳吗?
如此平凡的、甚至即将奔赴毁灭的我,也能成为某人的太阳吗?
赵若明久久无语,203自己钻进了杜红根的手机微信,看到了杜红根的微信置顶和备注,一下子沉默了。
杜红根给段野的备注是“老大”,给费奥多尔的备注是“高俄国人”,给蒲兰芝的备注是“蒲优等生”,唯独给赵若明的备注,是一个过分暧昧不清的“太阳”,还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置顶联系人上——位置仅次于杜红根那个不怎么会用微信的姥姥。
203虽然从未谈过恋爱,可它的数据库里有无数的小说,只看这一眼,203就:“……”
203正准备安慰赵若明几句,毕竟杜红根此举几乎明晃晃地昭示着又一个任务告吹了。赵若明却忽然道:“我不会再逃避了。”
嗯?203立刻闭上了嘴。
赵若明站起身来,神色坚毅,目光灼灼:“我以为我杀了姬钊的举动是悍不畏死。但其实,只是逃避罢了。”
是的,死是逃避。
“如果真的想拯救她,就该带她脱离苦海,而不是让苦海将她溺死。”赵若明吐出一口郁浊之气,“是我软弱了。”
面对姬钊的痛苦,面对帝万书这个强大的敌人,赵若明选择了用死来逃避,仿佛这样就可以战胜冥冥之中的无数不公。可是不是的。这样的死毫无价值,只不过是两条虫子零落成泥碾作尘,没有任何意义。
赵若明闭了闭眼睛。
“死是容易的,找死谁不会?可是打败帝万书是艰难的,改变现有的秩序也是艰难的。我从最难的那条路上逃脱了,像鸵鸟一样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来偷懒,却还以为自己勇气可嘉,为了姬钊做了莫大的牺牲——真是可笑。”
203沉默地注视着赵若明——这个正在残酷地剖析自己的内心的赵若明。这是它从未见过的赵若明。203把此情此景刻录成高清的影像,永远存在了自己的核心处。
“倘若已经没有了生和自由的希望,”赵若明道,“那么死固然是最后的归宿。可我还没有去争一争就选择了死,这是懦夫的行径!”
赵若明说完这番话,忽然笑了起来:“我从前看小说,总对一个桥段嗤之以鼻——那就是男主虐女主无数遍,最后好不容易爱上了女主,可女主却已经死了。男主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女主的死是对男主最大的惩罚,男主要用毫发无伤、富贵无边、左拥右抱的人生享受这种惩罚!”
“兜兜转转,我竟也差点成了这种精神胜利的阿q!——但是不会了,我以太阳和我的故乡发誓,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