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倒春寒,突然就变成了一场天灾。
北方暴雪,南方冻雨,房屋倒塌、牲畜冻死,长安城里,每天早上路边居然都有冻死骨。
如此异常的天象和灾难,
使得流言四起。
武怀玉南下的计划也被耽误了,这时出不了远门。
中原的河流,本来眼看着要开冻解封了,结果又给冻严实了,
关中陇右、河南河北,平地雪厚五尺。
都快三月了,中原许多河都还冰冻着。
春耕不可避免的耽误了,百姓缺衣少食,饥寒交迫,各地的粮价都在快速上涨。
前几年,粮价最低的时候,斗米两钱,此后一直很平稳,维持在五六钱斗米。
可这场倒春寒天灾下,
粮价在迅速上涨,而且大家都预计今年春耕大面积耽误,夏粮会出问题,到时会有饥荒,粮价只会更贵,
在这种恐慌下,许多人都开始囤粮,粮商们在悄悄的囤积,百姓则在恐慌性的抢购。
长安的粮价,眼看着从过年时的斗米六钱,一路涨到了斗米二十钱,翻了三倍不止,
却仍然止不住涨势。
就算朝廷第一时间下令开常平仓放粮,但却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天灾肆虐,人心恐慌,
大家都觉得今年春耕完蛋了,夏粮自然也完蛋了,
到时肯定会有饥荒,现在能存点粮就存点粮,
雍州府开始盯着那些粮商和地下黑市,
他们查抄了一些趁机囤积居奇的商人,也抓获了一些趁机加价倒卖的贩子,还揪出了一些顶风做案,偷盗仓粮的老鼠,
动荡时用重典,
长安狗脊岭上,一连好几天都在杀人。
直接处死,无须等到秋后处决,都是特事特办,虽然走完了死刑三覆奏,可都只相隔一天。
斩立决。
鲜血溅在雪地,染红了白雪,
但仍扼制不住这股恐慌的情绪,这种情绪在四处蔓延,
太阳黯淡,没有半丝温暖,
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几乎一切生产、活动都停止了,大家都躲在家里避风雪寒冷,
祈祷着这诡异的天气早点过去。
好似末日一般,
皇帝连早朝都停了,
眼下的情况,百官也实在没法每天半夜就爬起来,顶风冒雪的去上早朝,还要在宫门前吹风挨冻等半天,
人都直接冻病了。
武怀玉现在也缩在家里不出门,武家这样的贵族,倒是不用担心柴炭问题,家里还有火墙、暖炕、地暖等,甚至后花园还有个暖棚蔬菜园、果园,大冬天也能吃上新鲜蔬菜和一些水果。
“今年这是怎么了?”
樊玄符既心忧百姓天寒受冻,却又为丈夫能留在长安而高兴。
这次的大寒,
现在回想起来,是先下了一场雷暴雨,然后第二天就下起了大雪,气温骤降。
太史局的李淳风都上书说,既已雷电,则雪不当复降,皆失时之异也。
正常来讲,这春雷一响,也就意味着冬天过去了,就不会再下雪了。
可这头天雷暴雨,次日暴雪,确实是太异常了。
这无异于六月雪。
在民间,这种异常的天气,向来是被视为不祥的,要是在汉代,三公宰相甚至因此有人要出来辞职。
武怀玉也叹气,
“这场二月大寒,真不知道造成了多少灾难,”
“听说长安都冻死上千人了,真的吗?”
武怀玉点头,“实际远不止这个数,朝廷刻意隐瞒了些,”
本来大家都准备收拾起冬天的大袄,换上春日夹衫,百姓家里也就没有储备太多薪炭,
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寒,让百姓措不及防。
许多人家薪炭都不足,
想买,市场上已经供应不足了。
长安本就是一座巨城,庞大的城市人口,每日消耗海量的物资,都靠源源不断的输入,
可如今的大寒,不仅仅是带来寒冷,也让交通不便,运输停止,甚至终南山等山里,原本砍樵烧炭的那些人,这样的天气也无法继续了,
现在长安最严重的问题,是柴火木炭这些取暖的物资不足,然后是粮食供应不足粮价太高,
城中薪食将尽,民冻饿死者数千计。
这不是什么夸张修饰语法,而是真实的情况。
这么一座煌煌巨都,真出了问题,对百姓来说,就是巨大的灾难。
“我们家在长安和城外的石炭场,都拿出来供应给百姓,按原来价格卖,不要涨价。”
“还有就是暂停卖给商贩,只卖给百姓,”
长安也是烧煤炭的,叫石炭。从长安周边开采运来的,以弥补薪炭供应不足,石炭虽然有不少缺点,比如味道大,甚至还可能中毒等,
但毕竟是弥补了长安薪炭供应不足的问题。
武家在三原北边的同官,就有自己的石炭矿,开采出来的石炭沿大道运往长安郊,
在这里武家有炭场,把炭加工成蜂窝煤等,再批发给一些商贩,或是在长安城里的一些炭店出售给百姓。
量还不小。
以往这也只是个不太起眼的生意,虽然利并不算少。
如今特殊情况下,武家的这些炭场炭店储备的各种煤炭,就变得十分重要起来了。
此时薪炭、石炭跟粮食一样,都是当下最抢手的物资,多少人想尽办法在争抢这些物资,一些权贵甚至直接就用不光彩的手段在抢,
谁掌握了这些薪炭粮食,那谁此时就能大发一笔。
武家要是也趁机涨价,也能大赚一笔,赚上平时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钱。
可武怀玉不可能眼皮子这么浅,这个时候你敢赚这种钱,事后肯定会被清算。
“还有我们家的粮店,也不要把粮囤着,平价放出去。”
武家在京畿有不少田庄农场,家里又还有许多水风车磨坊,这粮食生意自然是做的,
“我们不是还有一些储备粮仓吗,仓里的粮食分成三份,一份交给雍州府,一份族人亲戚朋友有需要的分给他们,
剩下一份,则卖给咱们武家工坊商铺庄园等的工匠伙计雇工等,平价卖给他们,定量,可以先记账,将来再填补上就行。”
此时的粮食很珍贵,但却没必要囤着,更别想发财什么的,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樊玄符也没舍不得,
“家族里也有族中义仓,各支各房都还有小仓,眼下也早就开始给有困难的族人放粮了。”她跟丈夫说道。
“嗯,这是应该的,”
屋里也没其它人,樊玄符在丈夫耳朵边小声道,“如今外面很多流言,有说这是上苍不满,降下怒火,”
武怀玉知道她说的意思是什么,上苍对人间不满,那最该负责的当然是人间之主李世民了。
按儒家那套,皇帝是天子,受命于天,天人感应。
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
天子违背了天意,不仁不义,那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遣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天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
这套天人感应,是汉代儒家提出的。
一直以来,深入人心。
现在这种情况,肯定不能说是政通人和老天降下祥瑞以鼓励,这明明就是谴责和警告,
是上天对天子的不满,
天子违背了大义,甚至不仁不义。
李世民十年天子做的还是不错的,但大灾来临的时候,许多人却是忘记了过去,只顾埋怨现在。
他们饥寒交迫,抢不到粮,买不到柴的时候,可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说不会真是上天发怒,降下天遣了吧?”樊玄符还挺信这。
武怀玉对此倒是信一半,既不全信也不全否。
不过这种寒灾虽然少见,但历史长河中,也经常会有的,甚至史书记载中,关陇地区,六月飞雪都经常有,
但是,
天人感应那套确实深入人心,
天命皇权,君权神授,让皇帝们的统治更加有法理性,可天人感应这套东西,也同样对皇权有所限制。
这也算是儒家给皇权上了点笼头,让其不必太失控。
三天后。
皇帝下了一道诏书,
不是罪已诏,但也差不多。
“暴雪成灾,冰雨肆虐,静思厥咎,朕甚惧焉。
文武百寮,各上封事,极言朕过,无有所讳。
诸司供进,悉令减省,凡所力役,量事停废,遭灾之家,赐帛有差。”
皇帝让所有官员上书,指出皇帝不当之过,尽管说,不必担忧,皇帝通通都能接受。
而因为这场寒灾,还引出了一件大事。
就是原计划今年突厥复国,阴山以南的突厥部众,都要在晚秋以前北迁碛南。
可现在一场如此恶劣的寒灾,
不仅仅是让长安百姓受灾,越往北寒灾更严重,河套、塞北,碛南碛北,突厥部众、薛延陀汗国,全都遭受了严重的白灾,牲畜冻死无数。
这个情况下,今年突厥部众北迁复国之事,就只能先暂停了。
那些突厥人本就不愿意离开代北、河套,甚至河北等地,谁愿意去碛南吃沙子,还得被薛延陀威胁。
现在一场大灾,这些人想迁也迁不了了,他们现在也多还是以放牧为主,这一下死了那么多牲畜,天都塌了,接下来生活都困难了,还怎么迁,怎么复国。
大唐也不敢让他们此时北迁碛南,
否则就是去给薛延陀送菜,
薛延陀、回纥等铁勒人在漠北遭的白灾更大,草原传统,遇到这种大灾,那部落只能互相抢了,大部落抢小部落,或者出现个猛人,联合各部,一起南下来抢中原。
现在大唐这么强,薛延陀未必敢来抢,顶多是些实在活不下去的小部落来边境拼一把,
可如果突厥人这个时候集体迁到碛南,还复国了,那薛延陀人绝对不会客气的,管你牛羊还有多少,先抢了就是。
不敢抢大唐,还不敢抢你个突厥破落户?
突厥部落北迁复国计划暂停,
同样暂停的还是薛延陀两小汗迎娶大唐公主这事,突遭大雪灾,漠北牛羊多冻死,夷男现在可没法给两儿子掏那两份十几万牲畜的厚厚娉礼。
武怀玉、长孙无忌,也都暂留长安,没去广州、洛州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