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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容醒来的时候,是在镇上一处小医馆里,医馆里的大夫告诉她身体里的余毒还未全数清除,最好再多休养一些时日,她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完好,许是余毒还未全数消去,她觉得心口和喉咙如同火烧一般,脑袋里更是如千斤重击,微微动一动就疼得不行。
她以为自己是被路过那里的路人所救,却不料医馆的老板同她说道:“送你来此处的是一名公子,你身上的毒性十分强烈,若不是那公子及时帮你吸出了毒血,你到这里来也早就没命了。”
她心下忍不住一顿。
那马蹄声。
那远远欢乐的唤着一声声的华容。
原来不是幻觉。
真是裴念来寻她了,华容忙翻身下了床去,脑袋忍不住又是一阵刺痛,足以见得此毒有多么的烈。
裴念被医馆的老板安置在另外的屋子里,房间简陋却不失雅致,窗外是一方小院,春风拂过,枝上的花儿颤呀颤的,屋外生机勃勃,与屋内的死气沉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躺在浅色米竹席床上,映得面容十分破败,听闻屋子里有人进来,十分艰难地掀开了眼皮,红丝满布的眼底竟生出了几分亮意来:“还好你没有事。”
华容从不哭的。
她连死都不怕,现在却是怕极了,怕得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哪里是那个风流倜傥意气风发,不论什么时候都如同会发光的裴念?
这哪里是她的裴念?
“地方偏小,在下才疏学浅,医术并不精湛,我已用了许多药物,可这公子还是不见起色……姑娘……”医馆的老板面露了难色,“姑娘或许可以考虑去寻更好的大夫试试,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华容抹了抹眼泪,“多谢老板。”她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来,“劳烦老板为我寻一辆马车,剩下的就当是医药费吧。”
医馆的老板十分好心,很快就为他们寻来了马车,马虽不是很好,但应是这方小镇里能拿出来的好马了,他收了应收的诊金,剩余的全部归还给了华容,“没有根治这毒,实在受之有愧,我只收点零星就好,公子的毒还需用许多的钱,姑娘留多一些防身,另外姑娘身上的余毒未清,若是寻得了好大夫,可千万记得让他帮你也祛除了,免得落下了根。”
华容连连感谢,收拾了细软,还在镇上寻了个车夫,启程回京。
没有什么大夫比皇宫里的御医再好,而仅次于御医的,就是裴家的大夫了。
马车之外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车夫赶路的行程也不由得变慢了许多,他虚弱地抬起眼,整个身子几乎是依偎在了华容身上,他握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比他的还要凉上许多,颤颤地将她的手捂在了怀里,“这要是……到了夏天……我都不用差人去买冰了……抓着你的手就好……”
也亏得他现下还有心思开玩笑,华容忍不住笑,鼻子又有些发酸。
十多年来不曾哭过,这几日似乎都要将从前未曾哭的都补上了。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夏天来……”
华容连忙就要出声,他手微紧了一下,“听我说完……”
“要是我真的死了……不怪你,这样死我其实挺高兴的……在此之前,我还不曾知道我能……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地步……只是死在这个时候真有点不太甘心……”他扯出用红绳穿起挂在心口的玉指环来,但实在没有力气将它扯下了,“这是我爹专门为我娘……找工匠做的玉指环,我一直很羡慕他们的感情……原本是要等到成亲那日给你的……我本来就是自私的人,所以华容……不要太快找别的男人……”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他的嗓子都开始发哑。
窗外有几丝雨丝透过窗缝飞到马车里来,夹着凉意的风拂动华容的发,她目光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裴念,你放心,我一定将你带回去,就是死我也会保住你最后一口气,只要回到京城,有最好的大夫,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心口上的玉指环落在她的手上,半是眷恋半是不舍地轻轻吻了吻华容的手。
马不停蹄地赶路回京,城门就在眼前。
春雨细细密密,一点也没有要停下的趋势。
裴念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雨水拍打在马车上的声音淹没,“我方才似乎睡着了……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们成亲了……还有了一个孩子……我给孩子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于归,裴于归……多么希望是真的……你穿上嫁衣,一定很漂亮……”
太累太累了,他忍不住又要昏睡过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于归,真是个好名字。”她面上滑落泪来,滴在裴念的脸上。
裴念中毒太深,又拖延了好些时日,五脏肺腑都渗入了毒性,裴家重金寻医,不少医术高明的人慕名而来,拔除毒性的过程痛不欲生,尤其是裴念见到华容之时,脑袋便如千万针戳,到最后没办法,华容再着急也只得在家安静等裴念的消息。
艰险的一个月过去,十几个大夫看着终于度过危险期的裴念,这才松下了一口气。
裴念捡回一条命,华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喜的是他终于安然无恙,悲的是他清醒之后,完全不记得她。
华容到底心气太高,无法接受裴念将她忘记的事实,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没人支持她要这个孩子,这等辱没门风之事定会让整个华家沦为京城人茶余饭后的话柄,她想要留下孩子,所以她选择离开了华家,那个时候的华容还是觉得裴念只是暂时将她忘记了而已,只需要再过些时日就能将她想起。
她一直记得医馆的老板说过她身上的余毒未清,但是如果服药的话,就会对肚里的孩子有影响,权衡了许久,她还是决定等到孩子出世之后再处理身上的余毒。
距离京城二十里的城郊外,有一处小村庄,这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座村庄了,华容选择在这里安了家,用身上的钱买了一处简洁干净的小房子,她安心地留在了此处养胎。
此后华容的记忆行云流水,在那村里日复一日地等待肚子里的孩子成长,还认识了一个单纯的叁花,她偶尔会想起裴念,但肚子太过明显,她无法回京打听任何消息,便将所有的念想都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
她的龙凤双剑被她锁在了柜子里,从前她的霜飞流花剑舞耍得是那么好看,京城里没有一个人能耍得如同她这般灵气,两仪相生的龙凤双短剑都被赋予了生命,一招一式之间都是飞花剑影,现下她太笨重,耍起不仅毫无美感,不一会背部就被扯得生疼,随着剑被封起,她日渐丰腴的身材也洗去了身上那股凌厉英气,梳起秀气的发髻,她的眉眼一丝丝变得温婉如水。
她终于等到了孩子平安降生,虽然有一刻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怀胎十月的艰辛苦楚只有她自己清楚,所以她吩咐了叁花,若是有裴家的人来寻了,莫让他们将孩子带走,她等了这么久的人没有来,那刻竟是在赌气,错过了孩子一切重要时刻的裴念,也不需要再出现了。
襁褓里的小婴儿软得如同小猫,她所有怨就因此消散而去。
不能怪裴念,她一直知道,若当日不是为了救她,他也不会因此中毒以至于后来失去了记忆。
她能怨谁呢?她没错,裴念也没错。
那到底是什么错了?
冬至正是孩子满月,她将孩子托付给了叁花照看,只身入了京城,别了裴念整整十月的她,还是忍不住想来看他。
集市之上一片闹腾,人声鼎沸,冬至大过年,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孩童们在街市之中穿行,到处是温暖的炊烟,甜糯的汤圆,她不自觉地走到了裴府的门前。
裴念的面庞远远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她心上一喜,与此同时,目光又看到了他身旁站着的红衣女子,那样艳丽的红,那么细致如水的眉目,那么娇嫩的唇,她的身后还是下过雪的银白,一红一白相映如画,华容忍不住望了望自己粗糙暗淡的手,身上穿的虽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却因为破旧显得极其土气,她的发没有任何珠饰点缀,身上唯一的一件装饰,无非就是当日裴念赠予她,用红绳穿过挂在心口之上的玉指环罢了。
华容的心口蓦地一痛,喉间一阵腥甜的热意。
有一抹落叶飘到了那姑娘的发上,裴念含笑望着她,亲昵地伸过手去帮她取下那片落叶来,不知道对那姑娘说了什么。
那姑娘娇丽的面上一红,抿唇笑了,如在这寒冷素白的冬日里平端添的一丝嫣红,生了暖意。
从前的裴念看她,也是这样的柔情蜜意。
可现在他身边站着另外一个女人,眉目依稀,物是人非。
他们并肩从她身旁走过,就如路人一般,连一个正眼都不舍得给她,他们调笑的耳语那么近,寒风拂落枯叶,有一片飞到了她的发上,可却没有人来帮她取走,树上的雪落下来压在她的肩头,重得她直不起来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