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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吩咐了,鸳鸯便笑着应下。
内中一应人等,都笑吟吟看向宝钗,薛姨妈就道:“我的儿,老太太这般疼你,过后儿可得好好孝敬了。”
宝钗笑着娴静应下,心下却不以为然。她自是知晓老太太三番两次冷嘲热讽,就是存心要将薛家赶走。贾母心下不待见她,她又变不成黛玉、湘云乃至探春的性情,若果然学了那三者,只怕又要恶了姨娘王夫人。
与其如此,莫不如抱紧王夫人,左右老太太年事已高,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不管事儿了。
因是宝姐姐心下极不以为然。
众人在蘅芜苑略略盘桓,出来便听闻唱词声遥遥传来。贾母就笑问:“凤丫头,可是你安排的戏班子来了?”
王熙凤就道:“老祖宗,我不过请了耍百戏的来,想着咱们家养着十二个小戏子,每日家排演不缀,总要演上几出才是。”
“正是,”贾母抬眼观量了下天色,便道:“天近午时,俭哥儿也估摸着快来了吧?”
王熙凤就道:“估摸着差不离,我看咱们不如先去凸碧山庄,吃些茶点,说不得过会子俭兄弟就到了呢。”
贾母应下,又道:“是了,险些忘了,尤氏怎地没来?”
王熙凤就道:“老太太不知,方才那会子她家二姐、三姐联袂而来,这会子想是姊妹三个在说话儿呢。”
贾母眼见再无缺漏,便笑呵呵应下,领着众人往凸碧山庄而去。
自蘅芜苑出来,便是极平稳的宽路,一路蜿蜒至凸碧山庄。那凸碧山庄前廊后厅,四面无墙,只以廊柱支撑。此处位于大主山上,地势最高,后头便是薛姨妈曾经住过,如今安置十二个小戏子的梨香院。
因着这会子秋风渐起,王熙凤生怕贾母等人着了凉,便赶忙命人四下围了帷幕,如此既不妨碍四下观景,也免了秋风吹透之苦。
李纨早已命人将桌椅摆放了,因着邀了伯府女眷,是以此番足足开了四席。众人依次落座,王熙凤方才安排人上了茶点,那十二个小戏子便一并来了。
贾母问过所学曲目,便让小戏子们随意演几个曲目来。
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
不觉便到了午时,王熙凤领着湘云张罗着,此时走不开,便悄然唤来平儿,低声吩咐道:“你去前头瞧瞧,叫二爷迎一迎俭兄弟。再去看看珍大嫂子,若是二姐、三姐没走,就叫了一齐来。”
平儿应下,悄然出了凸碧山庄,绕过省亲别墅,转眼便自聚锦门旁的小门出来。此处前头便是李纨房,一旁则是凤姐院儿,那凤姐后院单独开了个小门,容尤氏主仆进出。
平儿正想着先行去到前头书房寻贾琏,忽听得后房里欢声笑语,隐隐听得贾琏调笑之声。
平儿顿时停步,思量着又往凤姐后院来。方才从小门进来,就见尤氏正坐在庭院里做着女红。
瞥见平儿,尤氏面上顿时一变,赶忙丢了针线起身嚷道:“哟,平儿姑娘怎么来了?”
内中顿时为之一静。
那尤氏生怕平儿到得近前,因是紧忙迎了几步,扯着平儿的手道:“凤丫头叫你来的?”
平儿故作不知,笑道:“是呢,奶奶问大奶奶呢,若是二姐、三姐还在,就邀着一并进园子吃酒、听戏。”
尤氏笑道:“她们啊,这会子就要走了。平儿姑娘先去,我过一会子就去。”
平儿应下,又意味深长道:“大奶奶快些,我们奶奶可是等不及了。我先去前头寻二爷,算算时辰这会子俭四爷也该到了。”
尤氏应下,笑着将平儿送出。
眼见平儿远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小心将院门关上,转头就见贾琏满脸红晕,脸颊还沾染了胭脂,醉眼迷离地行了出来。
二人相见,那贾琏笑吟吟也不尴尬,尤氏就笑道:“快去前头,莫让平儿寻不着你。”
贾琏就道:“怕什么?她一个通房丫鬟还能管到我不成?”
尤氏道:“她是管不着,凤姐儿可管得着。”
贾琏笑而不语,随意一拱手,便要迈步而出,一边厢说道:“我去迎了俭兄弟,过会子再来。”
尤氏紧忙将其扯住,掏出帕子来紧忙给贾琏擦拭了,道:“仔细让人瞧出来。”
撤了帕子,却见贾琏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个儿。尤氏顿时心下羞赧,赶忙垂头欲走,却被贾琏一把攥住手。
尤氏惊得说不出话来,贾琏笑吟吟将那帕子夺过,低声说道:“好嫂子,帕子脏了,待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隐约听得内中二姐、三姐说话,尤氏赶忙挣脱了,那贾琏笑吟吟又瞥了一眼,这才扭身而走。
出得小院,贾琏大步流星而去。尤氏松了口气,缓了半晌方才转头进得房中,便见席间杯盘狼藉,二姐面色酡红,三姐衣裳半解。
尤氏叹了口气,赶忙道:“快拾掇了,赶紧家去吧。”
二姐有些不舍。那贾琏能说会道,出手又极大方,委身与他料想也是好事;三姐却瞧得分明,冷笑道:“姐姐不说我们也该走了。今儿可是那母老虎生儿,若是撞破了,说不得会闹出人命呢。”
尤氏冷着脸不言语。宁国一脉垮台,贾珍、贾蓉流放,独剩个明哲保身的贾蔷独自过活,转头连大老爷贾敬都去了,尤氏便觉身似浮萍,再没了指望。
尤老娘领着二姐、三姐走访几回,每回不是趁机盘剥,便是递小话,话里话外有意促成二姐、三姐与贾琏。
如今贾琏行情自是水涨船高,宁国一脉一垮,贾琏承嗣成了族长,手中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相貌堂堂,身边儿除去凤姐,就只有个通房平儿。
若给贾琏做了妾室,以二姐、三姐品貌,好歹也是个良妾。那凤姐惯会吃醋,说不得就此便与贾琏闹将起来。如此一来,至不济也是良妾,好一好,那凤姐一去说不得继室都有指望。
尤氏心下无定,几回便被尤老娘说得动了心思。每每趁着凤姐走亲访友或是去城外看顾营生,便打发丫鬟将二姐、三姐叫来。
一来二去,那贾琏也有了默契,单等着凤姐有事外出时等在家中,三回倒有两回能等到二姐、三姐。
尤氏就道:“你们两个将二爷勾得起了火,便是二奶奶不来也要闹出人命了!”
二姐闷头不语,三姐大笑不已。过后果然拾掇齐整了,被那尤氏送出府邸。
却说贾琏匆匆往前头而去,半路正撞见平儿。
平儿纳罕道:“二爷这是打哪儿来?”
贾琏随口胡诌道:“后街贾珩请吃酒,我估摸着这会子俭兄弟快来了,赶忙往回赶。”
平儿将信将疑,只将凤姐的吩咐转述了一遍,这才往大观园而去。贾琏心下怅然若失,自己个儿到了书房里,略略坐了会子便心下痒痒,一时间坐也不是、卧也不是。
等不来李惟俭,又见尤氏将二姐、三姐送出府邸,贾琏顿时愈发烦闷。他这会子刚被两个尤物勾得起了兴,又怎肯寻小厮去泻火?
思来想去,忽而想起了老相好来。当即自袖笼里点算出些许银票,唤过小厮,低声吩咐道:“你去寻鲍二家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小厮面上为难,说道:“二爷,要不咱换个时日?过会子俭四爷可就要登门儿了。”
“伱知道什么?快去,少不了你的好处!”
言罢丢过去一枚银稞子,小厮顿时眉开眼笑而去。
过得好半晌,小厮来回话,只说那鲍二家的应承了,贾琏搓手踱步,心下愈发长了草。
正当此时,有小厮来报,说:“二爷,俭四爷车马方才回了伯府,打发人来知会,说是过会子径直从会芳园过来。”
贾琏应下,心中极为不耐,满脑子都想着二姐、三姐与那……尤氏?因是心不甘、情不愿往大观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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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惟俭这日纳罕着回返家中,甫一下车,便听吴海平来报:“老爷,薛二爷来了,这会子正在偏厅等着呢。”
李惟俭笑道:“文斗定是听了风声,你且将他引来书房。”
吴海平应下,赶忙亲自去引。他自知自己个儿的妹妹琇莹再如何也比不过新来的宝琴,只不过是李惟俭顾念旧情,这才许了姨娘。
那薛文斗极有才略,如今颇得老爷青眼,因是吴海平又哪里敢怠慢?
不片刻吴海平将薛蝌引入书房里,陪着等了须臾,才见换过一身常服的李惟俭缓步而来。
薛蝌紧忙起身笑着恭贺道:“在下恭贺伯爷荣升一等伯。”
李惟俭随意摆了摆手,自顾自落座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文斗也坐。”
薛蝌笑着落座,说道:“头晌得了信儿,正好下晌午时,在下便紧忙来恭贺。”
李惟俭嗔道:“文斗啊,你我之间就莫要客套了。”
薛蝌笑着应下,又道:“伯爷此番荣升,却是首辅与大司徒出的力?”
李惟俭颔首道:“想来是投桃报李。”
眼见薛蝌蹙眉思忖,李惟俭又道:“你如今莫要想朝局,我与恩师早已绑定,断无背弃之理。我先前有数策献于老师,老师恐我木秀于林,又怕四下树敌,这才转手将此策递于陈宏谋。
呵,那陈宏谋也不知怎么察觉那数策出自我手,想来是要结个善缘,干脆寻个由头给我升了爵。”
薛蝌拱手正色道:“伯爷这一等伯实至名归,错非伯爷所创水泥务,今秋汛期,江南还不知死伤多少百姓。”
今秋黄、淮泛滥,报急文书三日一封,亏得新晋河道总督庄有恭征发二十万民夫死守堤坝,加之又用水泥堵住决口之处,方才保了黄、淮百姓安平。事后庄有恭自是升了文爵,其人又将功劳推在了水泥务的创办者李惟俭身上。
朝廷与皇帝本待将此事压下,毕竟十六、七的公、侯实在有些惹眼。奈何此番新党一系投桃报李,连连上书为其请功,政和帝只得顺势而为,给李惟俭晋了一等伯。
李惟俭自是知晓自己个儿几斤几两,也不将这等奉承话放在心中。说过些许公务,转而道:“文斗那家产可要了回来?”
薛蝌颔首道:“便是这两日功夫了。”顿了顿,又道:“夏家也是倒霉,若得知陪嫁被大房挪用了,还不知闹出什么事端呢。”
李惟俭笑而不语,这些又与他何干?嘎了口香茗,说道:“我与文斗不见外,若文斗要回了家产,可将部分投于船舶动力厂。”
薛蝌瞬间领悟,说道:“伯爷那厂子……可是要投产了?”
李惟俭苦笑着道:“不容易啊。”
船用蒸汽机一早就造出来了,奈何怎么将其移植到船舶上,自开年以来李惟俭大半心思都在此事上。又先后汇集了实学大家数十人,开出万两赏格,直到如今方才被一众人等群策群力的解决了。
“下月厂子迁到津门,所产机械可乘船顺风而下,一路到得江南各地。”
薛蝌道:“伯爷何不在金陵、松江等地设厂?”
李惟俭笑着摇头:“还不是时候啊。”
一则远离原料产地,二则江南也缺乏燃煤。
薛蝌没提及宝琴,略略坐了会子便起身告辞而去。李惟俭打发了吴海平去送,这才施施然往荣国府而去。
自凝曦轩过木桥,又过角门,迎面便见大丫鬟笑吟吟迎在此间。
鸳鸯上前见礼,道:“二爷先前与后街珩大爷饮过一场,这会子有些醉了,便打发我来迎四爷。”
李惟俭颔首笑道:“素日里我都是自己溜达着就来了,也不用谁迎。”
当下二人往园内而去,方才行两步,便见一人自南面长廊曲洞失魂落魄而来。
李惟俭驻足,道:“那不是宝玉?”
鸳鸯瞧了一眼,低声说道:“宝二爷方才与太太拌了嘴,太太数落几句,这会子想是上了心。”鸳鸯又瞥了几眼,眼见袭人跟在后头,便道:“四爷放心,有袭人看顾着,出不了什么事儿。”
李惟俭也不在意,当下随着鸳鸯往凸碧山庄而去。
却说宝玉游逛半日,任凭袭人如何拉扯,口中只念念叨叨,竟似发了癔症。袭人情知宝玉又发了痴病,这病旁人劝不得,说不得什么时候自己个儿想通透了,便也就好了。
自长廊曲洞出来,石子甬路北面是玉皇庙,右面便是栊翠庵。栊翠庵前有一亭子,宝玉这会子游逛得饥渴,便到亭中落坐。
袭人随在一旁,劝说道:“二爷,走了半日,也该回去用饭了。”
宝玉回过神来,笑道:“用的什么饭?等我化作一股子青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也就不用用饭,更不用你们管着。那时候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
袭人蹙眉道:“二爷这话说的,我又能往哪里去呢?”
宝玉正待说话,忽见东禅堂后转出个一身百衲衣的女子,手中托了个瓦罐,遥遥瞥了宝玉一眼,略略颔首便自行到得花丛旁,专心采撷起来。
宝玉看得目不转睛,只觉女子身形好似有韵律一般让人痴迷。半晌,眼见女子采撷过了花瓣要回返,宝玉紧忙起身追了上去。
袭人叫嚷几声,又如何叫的住?
转眼宝玉迫近,脚下又犹豫起来,忽而自觉好似有些唐突。不料,那女子忽而驻足回首,上下扫量了宝玉一眼,说道:“你……是宝玉?”
宝玉道:“姐姐也知道我?”
那女子不见回答,略略踌躇,说道:“我正要煮茶,你可要尝尝?”
宝玉不迭应下,亦步亦趋随着女子过了山门,往栊翠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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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会子凸碧山庄里热闹非凡。
李惟俭一来,与众人见过礼,便寻了贾琏坐在一旁。此时早已过午,凤姐赶忙吩咐着传菜,见其又要去张罗,李纨便出来拦了,说道:“再怎么也是你过生儿,哪儿有劳动寿星的道理?你快去坐了,旁的自有我跟湘云、平儿招呼着。”
凤姐不放心,又叮嘱了平儿几句,这才转身入席。
这席面才开,贾琏心中装着事儿,不免有些出神。待酒菜上来,顿时连连与李惟俭推杯换盏,不过三五杯下肚,贾琏便熏熏然,一时间身形摇晃,竟自椅子上摔了下来。
王熙凤见此,赶忙招呼丫鬟来搀扶,嘴里嗔道:“既知今儿家里有酒宴,怎么又与人喝这般多?”
这会子贾琏却是‘舌头都大了’,支支吾吾说不分明,王熙凤见此,只得吩咐丫鬟将贾琏先行搀扶回家。
李惟俭本待与贾琏一席,隔了屏风与女眷一道儿吃酒看戏,如今贾琏一去,竟只剩下他自己个儿了。
贾母瞧着也觉不妥,思量一番,便说道:“左右俭哥儿也不是外人,他家中女眷也在,我看不如撤了屏风,让他们两席并做一席,如此也热闹。”
众人自是并无异议,屏风撤下,李惟俭便与两个堂妹、一众姬妾入座一席。
虽说并无安排,可傅秋芳与宝琴却坐在了李惟俭一左一右,宝琴身形动弹了下,手肘触碰到一处坚硬,转头瞥了眼,低声问道:“四哥哥,怎地还带着火铳?”
李惟俭故意逗弄道:“我又得罪了人,又不能带护卫来,可不就得带着火铳防身?”
宝琴眨眨眼,纳罕道:“四哥哥怎么就得罪了人?”
李惟俭低声道:“朝廷莫名给我升了一等伯,可不就要防着那起子红了眼的小人生出不轨之心?”
宝琴顿时掩口而惊,傅秋芳听在耳中,顿时浑身一个激灵,赶忙偏头低声道:“老爷又升爵了?”
李惟俭颔首,不想在贾家众人面前显摆,便低声道:“此事容后再说,那圣旨方才被我送进家庙了。”
傅秋芳顿时美目泛起光彩来,一等伯啊!下一步岂非就要封侯?老爷才这般年岁,这大顺又不禁异姓封王,说不得来日老爷也能当了王爷,那时自己个儿岂非也能捞个次妃当当?
若果然如此,往后再无人视傅秋芳为妾室!
心下翻涌了好半晌,傅秋芳深吸两口气方才抹平心绪。情知老爷李惟俭此时是少年得意,须得防着外头的明枪暗箭,不好再做那出头的椽子。这几年是不指望了,只盼着老爷一步一个脚印,待二三十年后功成封王!
对面的李纹、李绮齐齐纳罕,李绮就问:“四哥与两位嫂子说什么悄悄话儿呢?”
李惟俭笑道:“既知是悄悄话你还问,也不知羞。”
李绮顿时瘪嘴嗔道:“四哥如今真真儿是有了嫂子忘了妹妹。”
此言顿时惹得一众人等欢笑不已。
那边厢,贾母领着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坐在一处,东面一桌则让凤姐坐在了首位。
推杯换盏之际,贾母还笑道:“今日不比往日,总要叫凤哥儿痛乐一日。”
凤姐过来谦让,贾母就道:“快拉她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她。她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敬了。”
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回去坐了喝了两钟。接着众姊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
等鸳鸯也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
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
凤姐儿忙赶上去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
然后又入席。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
凤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
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儿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站着,见她两个来了,回身就跑。
凤姐儿便疑心,忙叫。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槅扇关了,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
那小丫头子已经唬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磕头求饶。
凤姐儿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
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人,所以跑了。”
凤姐儿道:“房里既没人,谁又叫你来的?你便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
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
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她跑什么。她再不说,把嘴撕烂了她的!”
那小丫头子先还犟嘴,后来听见凤姐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
凤姐儿见话中有文章,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做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
说着,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得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
平儿一旁劝,一面催他,叫她快说。
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二爷就打发人叫鲍二家的来……二爷又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得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径来家。
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索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
凤姐儿道:“告诉我什么?”
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
凤姐啐道:“你早做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得那丫头一个趔趄。
凤姐便摄手摄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
贾琏道:“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
那妇人道:“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
贾琏道:“如今连平儿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王熙凤听了,气得浑身乱颤!又听内中奸夫淫妇都赞平儿,这会子酒意上涌就起了疑心,回身打了平儿两下,一脚踹开门进去,不容分说上前扯了那鲍二家的就打。
又怕贾琏走了,便堵着门叫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
说着气不过,又打了平儿两下。
平儿委屈至极,哭着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
平儿心知这会子若不站在王熙凤这边,只怕此事便要将自己牵扯进去。因是一咬牙,干脆上前与那鲍二家的撕扯起来。
贾琏先前早就与二姐、三姐吃过酒,方才急切之下又与李惟俭连饮了几杯,这会子酒意上涌,上前一脚踹开平儿,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
当下贾琏不让平儿打,王熙凤来了气,偏催着平儿打鲍二家的。
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
贾琏气得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
正闹得不开交,只见李纨、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
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便哭着往大观园那边跑。
当下夫妻二人一个追一个逃,转眼便进了大观园。
凤姐跑得丢了鞋子,当下却顾不得许多,遥遥见前头沁芳亭转出一人,顿时哭喊着叫道:“俭兄弟快来救我!”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李惟俭。方才夫妻二人闹将起来,早有眼尖的丫鬟跑来禀报。当下李纨、尤氏领了丫鬟婆子便匆匆往这边厢赶。
李惟俭思量了好半晌,忽而恍然,莫非夫妻二人反目便应在今日了?一来时日渐久,那记忆有些缺失;二来每日家忙忙碌碌,竟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此时想起来,李惟俭推说解手,起身便自凸碧山庄下来,朝着凤姐儿院便赶。方才转过沁芳亭,便见凤姐哭闹着跑来。
李惟俭快行几步,凤姐见了李惟俭好似见了救星,身形一个踉跄,转眼便扑在李惟俭怀里。
“二嫂子?这是怎么话说的?”
凤姐哭得梨花带雨,道:“俭兄弟救我,你二哥要杀我!”
“哪里跑!”
一声厉喝,凤姐转头便见贾琏提着宝剑追了过来。当下连滚带爬藏在李惟俭身后,李惟俭叹息一声,说道:“二嫂子先去寻老太太,我与二哥好生说道说道。”
凤姐应下,跌跌撞撞爬起来,还不待跑出去,那贾琏已到了近前。
“俭兄弟你且闪开。”
李惟俭一手搭在牛皮枪套上,面上笑着说道:“二哥这是做什么?两口子拌嘴,何至于动刀动枪的?且先将宝剑放下,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那贾琏却来了脾气,只道:“俭兄弟莫劝了,今儿我定要杀了这贱人!”
说话间便要绕过李惟俭,却被李惟俭横移一步拦住,再绕又被拦住。许是喝多了酒,加之李惟俭笑眯眯好说话之故,那贾琏竟不管不顾劈头盖脸就砸来一剑。
李惟俭每日操练可不是白给的,那胡乱一剑又能奈其何?便见李惟俭退步避开,忽而自腰间枪套抽出左轮手枪来,也不曾瞄准,一手扣着扳机,一手拨动击锤,但听得‘砰砰砰’!
一连三声巨响,那贾琏顿时骇住,手中宝剑远远飞了出去,整个人呆滞当场。
李惟俭面容冷峻,盯着贾琏瞧了两眼,忽而好似春风化雨般笑将起来。转动还在冒着硝烟的手枪,还枪入套,笑道:“二哥若果然打杀了二嫂子,来日说不得就吃了枪子。”
“吃……吃枪子?”
李惟俭笑道:“我老师上书圣人,说斩首有违天和,莫不如改成枪决。”顿了顿,又道:“二哥可醒酒了?”
贾琏茫然颔首,心下狂跳不已。方才他真以为李惟俭要杀了他呢!
那外城武备院就有靶场,李惟俭每日得空便去操练,算算大半年光景,不但准头有了,连那两枪一声的绝技也练得似模似样。十步之内,人头大的靶子从无脱靶,且方才距离不过两步,因是三枪中一枪正正好好打在剑脊上,生生震得贾琏撒了手。
此时王熙凤眼见贾琏停了下来,这才迈步哭喊着去寻贾母。
李惟俭上前抄起那宝剑,见后半段剑脊上果然有弹痕,心下不无得意。暗忖有此绝技傍身,来日陷入绝境也算有了一搏之力。起身拍了拍贾琏的肩头,笑道:“二哥既然酒醒了,那就赶快思量着待会子怎么跟老太太说吧。”
过得半晌,邢夫人、王夫人等果然扶着贾母匆匆而来。
此时李惟俭干脆让在一旁,那贾琏见李惟俭走了,顿时又要逞强胡闹。气得邢夫人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
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得她,她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
这会子王熙凤躲在后头痛哭不已,王夫人与邢夫人呵斥连连,贾母也叫骂了几声。
王夫人心思转动,便说道:“老太太也莫骂了,要我说,他们两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贾母纳罕道:“琏儿都要拿剑杀凤丫头了,怎么还是一个巴掌?”
王夫人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又岂肯放过?瞥了王熙凤一眼,便道:“凤丫头自过了门儿,琏儿从来都是听着、让着。可凤丫头是如何做的?几个陪房丫鬟尽数赶了出去,只留了个平儿,还不让摸不让碰的。这爷们家里吃不着,可不要往外头找食?”
贾母尚且不知王夫人心思,闻言便颔首道:“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顿了顿,贾母正要打发贾琏先行退下,却听邢夫人忽而说道:“太太这话在理,连老爷那般方正的,身边儿还有赵姨娘、周姨娘两个呢。如今琏儿承了嗣,身边儿就一个通房丫鬟,我瞧着也是不妥。”
王夫人闻言顿时看向邢夫人,一时间闹不清楚这位大太太是什么心思。
实则邢夫人还能是什么心思?不过是念及贾赦缠绵病榻,为往后计,这才打算着卖贾琏个好儿。
若只是王夫人提及也就罢了,偏这会子邢夫人也这般说。念及凤姐跟前如今就一个大姐,并无旁的子嗣,贾母就犯了寻思。
此时就听邢夫人道:“我瞧着大老爷身边儿的秋桐极妥帖,老太太若无异议,不如干脆配给琏儿做个姨娘,这知根知底儿的也不会乱了家中规矩。”
凤姐闻听此言,顿时大哭不已。又过来扯着贾母道:“老太太,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贾母便呵斥道:“你也是,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罢,转头又看向王夫人,问道:“太太的意思呢?”
王夫人只想着离间凤姐、贾琏,塞谁过去并不在意,因是摇头道:“全凭老太太做主就是。”
贾母沉吟道:“既如此,那就先让秋桐过来做个通房,往后看情形再说。”顿了顿,指着贾琏道:“再如何,也不能喊打喊杀的,快去给你媳妇道恼。”
贾琏心下早就觊觎那秋桐了,这会子心下暗喜,面上却不情不愿的过来朝着王熙凤拱手道:“方才酒气上涌,并不是有心要杀你。这个……往后不会了。”
王熙凤哪里肯听?只哭得愈发大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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