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盈时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
彻夜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想,这辈子究竟与上辈子从哪里开始出了偏差,以至于许多许多的东西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上辈子的自己没有去扶灵,便也没有了扶灵遇难的那两日与梁的的朝夕相处。仔细想来,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有点不一样了吧?
他们之间因为那几日的朝夕相处,因为他对自己的照顾,才渐渐变得熟稔起来,交往也变得越来越多。
起先的盈时潜意识里只将他当成了自己逃离梁家这道门的唯一钥匙,屡次三番故意靠近,她其实能察觉到他对自己的点点不同,可每回自己壮起胆子来轻轻触碰他的底线,却又发觉他很不好靠近,只能悻悻然的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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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点的偏差,一丝一毫的偏差导致越来越大,才导致了如今的后果。
盈时躺在枕头上,睁着眼看着床顶上嵌金线的绿罗色花帐,不由得回想起,前世自己与他究竟有多冷漠?
盈时只记得她与梁的前世的每回碰面好像都是隔着许多许多人,那好似已经是许多年的事了,久远到那些人脸都变得模糊起来。人群中只有他的脸是清晰的,自己朝他行家礼时,他好似总是极少与自己对视。
那时的自己与他交情甚少,并不知公爷其实冰冷的皮囊之下也有温和的一面。那时的自己只觉得丈夫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哥很严肃,很冷,总是一副前仆后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大家长模样。
叫盈时心里害怕他,也愈发避着他。
她记得后来没过两年,梁的便自请调任去了河东。
自那之后,盈时再没见过他了。
临死前的自己日子过的浑浑噩噩,起先是自暴自弃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见任何人。后来病的重了,韦夫人更不想自己出去丢人现眼。
是以那两年她几乎都是被困在昼锦园这片小小的天地里,不见天日。
除了梁冀,梁.......
每回一想起过往来,盈时的心情总是久久不能平静,她紧咬着牙,指尖都掐入了掌心里,许久过后掌心里的疼痛才将自己拉回现实中来。
盈时很唾弃自己这种怨恨的情绪,她很清楚的明白着,这些怨恨会每夜每日里悄悄蚕食着她的精力、血肉。怨恨就像是一团晦气的云,飘到哪里,哪里都会不如意。
盈时慢慢的松开掌心,紧紧闭上眼睛,她不再叫自己想这些不开心的事。
她的人生不应该一直陷在怪圈里。自己这辈子已经走出了另一条道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理。
一条目前看起来并不差的道路。
她不再会孤立无援。
打定了主意,盈时心里便也有了底气,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终于泛起了困意,天亮过后才迷迷糊糊的沉睡了过去。
往后的几日里,盈时都未踏出院门一步。甚至如今这种情况下,她也没厚脸皮继续往老夫人处请安了。
她每日睡得晚,起的晚,时常到了翌日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若是以往自己这般贪睡,只怕桂娘回来叨叨自己??什么已经嫁人了还睡得这般晚?当心传出去你婆母厌恶你!更有甚者一定会将她叫醒强迫她吃了早膳再去睡。
可如今盈时随便睡到什么时候都没人敢再来烦她了。
因为桂娘她们自己也不好受,自从得到了消息也是如盈时一般,每日每夜的睡不着觉,劳心苦思。
见到盈时还在床上躺着歇息,都恨不能叫她继续多补点觉,养精蓄锐。
如此,也还是没抗住来昼锦园劝说自己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起先是韦夫人过来,盈时没睡醒,桂娘便自己做主说盈时病了不见人,韦夫人被儿媳的一个嬷嬷拦在园外,可想而知面色有多阴沉了。
可如今这关头上,老夫人还等着她的话呢,她也不好得罪了盈时,只得悻悻然落下一句:“什么时候有空,叫她去我那儿,婆媳两个继续好好说说话。”
桂娘看着韦夫人的背影,狠狠朝地上睡了一口。
“呸!老鸨子来拉皮条来了!”
除了韦夫人,萧夫人转头竟带着萧琼玉也过来了。
桂娘还不好将所有人得罪,连忙跑去盈时床边轻声唤她,将她唤醒。
盈时睁开眼睛,有些惘惘的问:“她们来干嘛?她们该不会也是来劝我的吧?”
桂娘:“您说呢?“
竟没人反对一句?
还一个个都来劝说自己?
梁家可真是好得很啊!
盈时重重叹了一口气,她从床上探出头来,桂娘拿着衣裳给她披上,便要给她梳头,盈时打了一个哈气伸手劝道:“别瞎折腾,不是都说我病了吗?那我就在床上躺着,她们乐意,就叫她们进内室来吧………………
显然萧夫人只是走一个过场,甚至怕染了病都没敢往盈时内室走一步,只是隔着屏风幔帐问候客套了两句。
谁知萧琼玉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竟是不顾自己有孕的身子,踏进了内室。
这时该换盈时窘迫了,她趿着鞋赶紧跑去一旁脸盆架子上洗脸。
盈时刻意装起糊涂来:“嫂子怎么来了?”
萧琼玉抿着唇,道:“我知晓你只怕不愿意接受兼祧的,可你还太年轻,嫂子亦是想真心实意劝说你一句,你清清白白的姑娘,愿意为三爷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世间难得了,如今多往前看吧。”
盈时一时震惊,抬眸看向那个立在自己床边不过两尺距离面容清冷的女子,她拿着干净帕子抹了一把面上的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许久过后,盈时望着铜盆里泛起涟漪的水面,平静地说:“他以前待我终归是好的,小的时候的许多事情我总也忘不掉,他那时候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都揣在口袋里留给我,所以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所以他………………
所以他明明做了许多自己永远无法原谅的错事,盈时也做不到全心全意的去恨他,去报复他。
萧琼玉垂着眼,语调清冷:“三弟只是去得早才叫你忘不了。他若是去的晚了迟早也会同其他男人一般模样,纳妾生子,只是早晚的事。你且问问你自己的心,若是他真如我说的那般模样,对待这样的男子,你可还愿替他守寡?”
盈时被她问的怔住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苦笑起来。
自己好歹也是重生一回的人,竟会被她两句话问怔住。
萧琼玉看着她,定定的道:“弟妹你还这般年轻,若这事儿是推你入火坑的,便是旁人再劝说我,我都不会来劝你。可如今这对你而言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公爷一来并未成婚,而来他身边干净,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至少公爷不会比三爷差………………”
公爷不会比三爷差。
这是萧琼玉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却也是最出格的一句话。
萧琼玉语罢,并未久留,来去匆匆。
园子里,顷刻间恢复了平静。
盈时眼皮颤了颤,也彻底失去了回床补觉的心思。
若是前世没有发生那般不堪的事,萧琼玉朝自己说这番话时,自己一定很生气吧。
毕竟在年轻的姑娘眼里,自己的感情天下第一,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可云消雨散后,回头看真是可笑了。
盈时止不住的想,也许便是没有前世那些措手不及的事,她与梁冀的最后会怎么样?
最初二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
萧琼玉与梁直,不是也如此么?
也许男人总是得到了一个青梅竹马也不够的。
男人的心很广阔,总还有挤出许多其他的位置,留给旁的娘子。
奢求男人的爱本就是错的,只会使自己遍体鳞伤。
那自己呢?
盈时觉得自己经历了很多,其实早就失去了重新喜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追求的是另外一份归宿,轰轰烈烈的感情的最终归宿??她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谁也夺不走的孩子。
那么,诚如香姚所说,她需要一个符合自己少女时期憧憬向往过的男子模样,找这样一个男子做她孩子的父亲。
自己并不会给他过多的感情。自己只想要给孩子一个不能输给旁人的家室,不能输给旁人的相貌。
可自从那日过后,梁的几乎都没回过府邸。
说不上他究竟是在躲着府上的人,还是朝中政务繁忙到连回府一趟的时间也抽不出来。
盈时等了一整日,也没等到他的任何消息。
奈何自己素来都是个打定主意就不会再退缩的人。寻不到梁的,盈时却能找到梁的的贴身侍卫章平。
盈时去吩咐香姚:“问问他主子如今在哪里?我想要见他的主子,该怎么找?对了………………”
她又格外叮嘱了香姚一句:“这事儿切莫再叫旁人知晓了。”
香姚登时点头如捣蒜:“娘子放心,事儿包在奴婢身上,准能成!”
没出两刻钟,香姚很快便有连蹦带跳的跑了回来,覆在盈时耳边,悄声说:“问过章平了,他说公爷若是下了朝申时就会从政务堂出来。您若是去宫门前的神武大街街口候着,一准就能见到!”
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不早不晚时间正是午时。
神武大街两侧商肆酒楼林立,大街小巷店铺门前小二的吆喝声,伙计客人们进进出出,炉灶里的炭火劈里啪啦,进出火星。四处都是一副热气腾腾的热闹模样。
盈时寻了一处视野极好的酒楼,定了一间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
她也并不着急着等人,只叫小二先上了几个招牌酒菜,糕点给香姚吃着先垫着肚子,自己则是四下张望起来。
盈时并未等候很久。
视线中便出现了那道身姿。
宫门缓缓打开,一人立身玉阶之下,朱红公袍,长冠束发,朱红祖缨垂挂在胸前,宽大袍袖也不能遮掩的端挺身姿。
那亦是她头一回看到如此的梁的,他被许多朝臣前呼后拥的模样。
梁一路走来亦是面容冷沉,周身上下沉甸甸的气势看着叫人心中发寒。若说在此之前,肱骨重臣只浮现在盈时脑海里的词,在此之后,这个词便有了具体模样。
他是梁的那般,面容冷肃,运筹帷幄的模样。
盈时立刻不动声色的提裙下了楼,朝着宫门前小跑了过去。
可是她还没跑到梁的面前,便被守着甬道两边的禁卫拦住了。
“你是哪家的娘子?难道不知宫门不可擅闯!还不快退回去!”
盈时一时间着急,因为她已经瞧见梁的转过身,打算登上马车了。
她隔着重重人群,朝梁的喊:“兄长!”
梁昀听到这个称呼,眉心轻轻一皱。他的视线似有所觉,朝着盈时所在的地方看了过去。
正值落日熔金之际。
夕阳璀璨的华光照在她乌黑的柔发上,泛着一种绸缎般的光泽,少女香肌赛雪,眉眼艳丽。
她仰起头,眼中全是认真,她看到他朝自己看过来,唇角微微的掀起。
梁的按捺住心神,独步走过去。
少女的手掌小而纤细,一见他走过去,像是唯恐自己被禁卫赶走一般,慌张的抓住了梁昀的袖口。
“兄长,我有话要同你说…………………”
谁料盈时的话尚未说出口,梁便打断她。
“那些事你别放在心上。”
盈时却道:“可是我想,我其实是愿意的。
梁的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看见她的眼里,似乎有晶莹的光。
那句话也确实是她亲口所说,半点做不得假。
梁的垂下眼睑:“你要是被旁人逼迫,无需担心,此事我很快就会处置妥当。你若是觉得日后不知如何面对府上众人更无需担心。我日后会尽量避免归府,等时日一长所有人都会渐渐忘了这件事。不会再叫你为难的………………”
这回却是换成盈时阻止住他。
也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想通了的,决定了的事情。她来时还是那般的坚定,可在听到梁的如此说时,她的心都控制不住疼了起来。
她明明利用了他,他却依旧全为自己着想。
盈时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咬着唇道:“不,并没有被任何人逼迫我。”
少女断断续续,柔软的嗓音里几不可见的透出点点哽咽:“我只是觉得我的往后还很长,我觉得祖母说的对。我其实很喜欢孩子......我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没了他我总是不知道日后要怎么渡过。我想要一个孩子陪着我一起过。可是我又觉得
这样很对不起兄长…………………”
梁的听了她的话,袖底的指节悄然攥紧。
他的声音依旧是听不出来任何情绪波动,平直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是梁家对不起你。这条路很难走,一旦决定了更没有反悔的余地。”
盈时极慢的绽放出一个笑,一个释怀的笑:“我不在乎难不难走。就这样也挺好....那日后...日后兄长能代替梁冀照顾我吗?”
没有旁的再多的话,再多的话对于他们的身份来说,便是逾越。
梁的茫然的看着她,唇角勾出几不可见的一丝苦笑。
他像是一个威严却又温和包容的长辈,又一次包容了她所有蛮横无礼的请求。
哪怕是面对她如此过分的请求。
他依旧没有太多的言语情绪,只是沉默许久,才道:“好。
一个字,却像有万斤重量。
他终于是答应了。
应下这场荒谬至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