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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临渊方才在盛怒之上,并没有感知,此时被郁卿唤回神思,才感受到这股乱棘跗骨的刺痛。
他面色白如雪,额上泌出一层薄汗,似乎连站立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却不愿在她面前跌倒,强忍着痛意一步步艰难地朝郁卿走来:“扶我进去。”
郁卿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胡乱拢了拢衣襟,急忙伸手去掺他。
因身量差异略大,他身躯大半都撑在郁卿单薄的后背上,下颌低垂,滚烫温热的气息滑入郁卿的颈窝,一直向下。
刚才和管事扭打时,她衣衫的系带都被扯落了,前襟松散,半露着细腻。她咬紧下唇,更着急他的伤势。
她将他扶到床边,想撩起袍角看腿伤如何,却被林渊握住手腕制止:“先穿件衣服。”
郁卿愣了愣,看见外衫被那该死的管事扯得稀烂,吐出夹层的芦绒,气得直骂混蛋。
她从箱子里扯出一件衣服换上,手指抖得不听话。又踉跄去隔壁烧水,待捧着茶碗喝上一口热水,脚才踩实了地,迫不及待地追问:“你的腿伤如何了?”
谢临渊也心中惊异,蹙眉摇头:“之前夜里确有些麻痒,但不曾有其他知觉。”
去年,郁卿偷偷请大夫到家中看过一回。大夫说林渊的腿伤是外伤严重,造成经络淤堵的问题,很难医治,让她准备轮椅。
“那方才是突然好的?现在还有知觉么?”
谢临渊颔首,半晌道:“有。”
痛觉随着知觉而来,让他眼底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实。
他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便是痛得狠了,也没露出其他神情。
郁卿五脏六腑都跟着揪在一起,忍不住激动地落下眼泪:“定是你的腿要好了,我就说肯定会好的,你的眼疾也会好的,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有一滴泪水落在谢临渊手背上,却如一记重锤砸得他心烦意乱。他蹙眉问:“又在哭什么。”
郁卿擦掉眼泪:“我是为你高兴呢。”
谢临渊不禁好笑,虚指着屋外,揶揄道:“看他那样也想笑么?”
郁卿脸色一白,竟忘了管事还晕在院里!
冬雪夜,荒郊后村,她们该如何处理一个重伤的人?
眼前闪过他断指躺在雪地中的一幕幕,郁卿终于如梦初醒。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她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猛烈干呕。
谢临渊沉默不语,双眸微微眯起,指节敲打床沿,一声一声,透露着焦躁不解。多大一点事,竟让她吓成这般模样,砍断四肢丢到山里就好了。
“难道你想把他救回来?”
郁卿的确不知道怎么办,若林渊身体没有好全,或者再晚来一点,她都不敢想今日会有何种遭遇。
可几截断指已经让她吓破了胆,杀人的事更不敢做。
若放了管事一命,他今后必报复得更狠。
郁卿思索许久,道:“不若我们报官!把他交给官府按律法处置。”
谢临渊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胸腔颤抖,强忍着笑意,甚至冲淡了腿伤的痛觉。
他缓缓道:“交给官府,受罚的不是他。”
郁卿恍然意识到这里的官府和律法,可能并非表面那般公正,显然林渊知晓的内情比她多很多。
仅一瞬间,她便想到好多种可能。
万一他家人来报复怎么办,万一官府的发现了怎么办,她会不会暴露自己是建宁王的逃妾?
郁卿已经不想哭了,心中陡然升起难言的悲凉和讽刺,今早她还想着与林渊细水长流,晚上竟要一起杀人抛尸!
她红着眼眶,将自己缩成一团,抱膝蹲在原地。她不是想躲进龟壳里,只是找一个能容身的角落,暂时缓一缓。
看她怕成这样,谢临渊实在肝火如焚,他强忍着许久,觉得甚是荒唐,难道他还能活生生被烦死不成?
他拽起郁卿手臂,将她提起来拦腰抱到床上,揽在怀里,温声道:
“你若实在害怕,就不要想了。”
郁卿努力收拾自己的情绪,埋在他心口闷闷道:“不想,事情也不能凭空消失啊,哭是哭,办法还是要努力想。”
“那就待在这里休息,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不要去看他,不要回忆这件事,也不要担心什么后果。”
他顿了顿,抬手轻轻拭去郁卿眼下的泪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句,“你不要再哭了。”
案前幽微的烛火停止摇动,静谧地散发着昏黄。
郁卿抬起头,一动不动望着他,心中好似也亮起一点暖光,四肢百骸的冰冷忽得被他温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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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渊推动轮椅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回来,告诉郁卿明晚之前别去西墙旁。
郁卿毛骨悚然,并没问他做了什么,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谢临渊躺在她身侧,很难忽视她持续的响动,便问:“还害怕?”
郁卿轻轻嗯了一声,一闭眼脑海中反复闪现管事狰狞的脸,断指的画面,她强压住心中的不安,道:“是不是我吵到你了?我安静一点。”
谢临渊闭着眼,没有回答,长指轻轻勾来她的手牵住,却一瞬间感到她更加急切握住他。
郁卿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两只手都抱住他的手腕,随后整个人都贴到他手臂上,像一只抱着树的松鼠。
谢临渊没有动,任由她抱着。
片刻后,郁卿模模糊糊说了一句:“只这一次。”
谢临渊好似心情愉悦了不少:“什么一次?”
黑暗中,郁卿凑近了,带着淡淡暖香的气息在他耳畔拂过:“这是我对自己说的,就这一次。”
林渊这样温柔,却为了保护她,手中沾满鲜血。
郁卿永远不会忘记,他拽住管事发髻,持刀截断手指时双目赤红,面如寒霜,好似炼狱中的修罗恶鬼。
可他也用这双手,擦去她的眼泪,劈好烧火做饭的柴,点灯待她归家。
就这一次,没有下一次。
她攥紧衣袖,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对他讲:“我要变得更厉害一点,也保护你,让你做一辈子的谦谦君子。”
此话言罢,陋室陷入良久的静默。
黑暗是公平的,郁卿看不见谢临渊的神色,谢临渊亦是如此。
只听得彼此的声息起伏,直到一方的支撑不住,渐渐弱下去,谢临渊才缓缓睁开眼。
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心中不知作何滋味,甚至还无端升起一种怪异矛盾的情绪。
只一刹那,他忽然笑得讽刺。谢临渊何时是君子了?脑海中闪过他曾见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有敌人的,也有亲友的。他们怒骂他,诅咒他不得好死,厌恶他,恐惧他,哀求他放生,卑贱地奉承他,企图讨到一点好处。
他不需要保护,弱者才需要强者的垂怜。
谢临渊轻轻拨弄着郁卿的手指,忽然有些期待她看见他真实模样,想必也厌恶至极,失望至极。
她注定要失望的。
这是她识人不清应付的代价。
这一晚上,他感到身侧人频繁地做着噩梦,时而哭时而瑟缩,口中还念着什么“爸爸妈妈”“摆脱剧情”“狗比男主”。
谢临渊听了好一阵胡话,烦躁地想叫醒她,伸手却触碰到濡湿的枕角。
他忽然改了主意,将她拢到身前,轻轻安抚着她清薄瘦弱的后背,直到颤栗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