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利亚小镇的东边,是一块被称为泥巴湾的渔港。
这块领地属于哈尔男爵,而男爵本人并不待在这里,他住在北境最大的城市永夜城里,连收税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这是大多数有领地的贵族做派,哈尔男爵也不例外,他不关心泥巴湾的那位镇长吞了多少金币,只要自己能收到数目满意的税金就行。
对下属太严格是没人愿意为自己干活的,要说这世上谁会不贪呢?连国王的税务官也不例外,哈尔男爵曾经参加过北境大公纳维公爵款待王国税务官的酒会,那个土豆似胖乎乎的男人根本不需要张口,装满金币的魔法口袋就塞进了他的怀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泥巴湾的渔民们也认可这一点。
他们分不清什么男爵还是女爵,他们把那些穿着锃光瓦亮的牛皮靴子、从来不会被泥巴点子溅到身上的人统一称为老爷们,即使这些人很可能只是贵族们身边的管事或者随从,是和他们一样的平民而已。
老爷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可能昨天还说税金是一枚金币,而今天就突然要涨到两枚,再过了半个月又出现码头使用费和海滩清理费的新名目。
没人敢提出反对意见,因为老爷们身边跟着穿银色盔甲还带着佩剑的侍卫,他们的剑锋比阳光下海面的鳞片波光还刺眼,没人敢多说什么,大家都怕那柄锋利的剑会落到自己脑袋上,血会迅速晕进烂泥地里,最后称为烂泥的一部分。
再说了,谁的日子不是这样过的呢?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因此住在泥巴湾的查理才会在听到弟弟巴特提起托利亚的事情时这么惊讶。
“怎么可能?”他甚至招手让自己的妻子过来一起听:“这小子居然说托利亚的领主前几天免除了他们往后整整三年的赋税!”
查理的妻子玛丽倒是镇定得多:“这种事情说起来也不算稀奇。还记得前几年有个大胡子的老爷来过么?他也是说,以后捕鱼不需要交税金了,大家还没高兴两天,没想到又多了个什么维修金,还有个什么使用金的,总之零零散散加起来,比之前交得更多哩。”
查理想起这件事,点了点头。他摆出哥哥的架子,顺着妻子的话说下去,来掩盖自己刚才没想到这一层的愚笨。
“你还年轻,见识得少,不知道也正常。”
说起来,他们全家都在泥巴湾当渔民,只有巴特这小子,十几岁的时候喜欢到处乱跑,后来就去了隔壁托利亚小镇找了份活做。
那地方查理知道,是个没什么吃的地方,土地贫瘠得要命,长出的红薯都带着一股沙土味。还不如泥巴湾这里,最起码只要勤奋点,靠捕鱼填饱肚子绝对没问题的。
“真的。”巴特着急解释:“我现在就在领主府的厨房工作,我们的领主大人颁布的法令,从来没有半途就改了的道理。”
“她说减免居民三年的赋税,就一定是真的,一分钱也不会再收我们的。”
他斩钉截铁的样子让查理和玛丽也不禁在心底犯嘀咕。
巴特是在领主府的厨房工作是不假,还因为他是泥巴湾来的,所以莫里大婶把鱼肉采购的活交给了他。
一开始查理和玛丽知道巴特揽下了这活后很是为他高兴。能为老爷们工作的人没有穷的,尤其是这种采购工作,金币只要从手里过一圈,光是蹭的油水都够盖一栋新房子的,那时候巴特也能娶上个媳妇,养活几个孩子了。
可当查理看到巴特手里那可怜巴巴的几枚银币后直接愣住了,这是给领主采购?要说是餐馆进货还差不多!
在巴特解释了半天,不是自己手黑心狠扣了大部分金币,而是就这么些钱后,查理才半信半疑地相信。
不过多了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查理一家还是很高兴。
自此,巴特常常隔段时间就过来一次,买一些新鲜的海鱼。
从托利亚过来也就半天的行程,他一般前一天来,住一晚,在第二天就走。
有时候他也会聊起一些那边的事。在巴特口中,他们的前任领主大人就已经是一等一的大好人,没想到新的艾米小姐更是宽厚亲切,比她父亲更善良,前段时间的暴雪之后,出资帮大家重新修了房子,前几天,更是颁布了免除往后三年赋税的法令。
查理和玛丽每每听到,都以为这小子是中了邪。
听听他说的什么鬼话!
自己只吃几枚银币的便宜海鱼,还要免除领地上所有子民的赋税,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领主?
人的想象无法越过自己的认知,所以无论巴特怎么说,查理和玛丽都觉得他是因为过于天真而对老爷们抱有不合时宜的幻想。
因为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千百年来都从未改变过。
“早点休息吧,巴特。”玛丽收起手中的编织物,她眯起眼睛都看不清针线了,这说明又到睡觉的时间了。
穷人是不点油灯的,只要太阳落下,就上床睡觉,一直躺到第二天晨曦。
而在无事可做又格外漫长的冬天,玛丽和查理这对夫妻唯一可做的娱乐就只有那个。
不过玛丽的运气不好,前两个孩子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掉了,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穷人的孩子本来就容易夭折,只是幸得光明神保佑,现在他们又有了一个新的孩子。
玛丽摸了摸肚子,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这个孩子,出生后会怎么样呢?会健康长大,成为一个巴特这样的小伙子吗?
还是会和ta的哥哥姐姐一样,早早就回到神的怀抱里呢?
她已不再娇嫩的粗粝手掌隔着衣服摩挲着还未完全隆起的孕肚,一切的感知都是钝钝的,不明确的。
玛丽隐约感觉自己面前是一条笔直的泥泞的小路,就像泥巴湾随处可见的滩涂地一样,所有人都裸露着脏兮兮的小腿,他们站在路的那边,让她快点跟上。
瞧,咱们的未来就在那头。
所有人都这么对她说。
泥巴也溅在她的小腿上,干涸后硬邦邦的,这又是另外一种粗粝的钝感,隔绝了她的皮肤对外界的一切感知。
玛丽不自觉抬起腿往前走。
她不认识路的时候,最起码可以跟着人一起走。
突然的饥饿感打断了玛丽的沉思,她意识到要尽快入睡了,要不然持续累积的胃部烧灼会让她整个晚上都不好受。
巴特这次来带了几枚银币,正好能去老汤姆那把上次借的钱还上,剩下的钱可以去集市买点面包,再煮一锅鱼汤,吃个饱。
玛丽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
带着这种饥肠辘辘的感觉,她对明天有了那么一丁点隐隐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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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起来!快起来!!!”
巴特感觉地面一阵震颤,他还以为在梦中。
恍惚中睁开眼,看到的是查理焦急的脸。
天还没亮,但窗外却透着银色的亮光,这让屋内像白昼一样明亮。
他朝窗户看去,发现是海光象在暴动。
这是一种多出没在近海的魔兽,昼伏夜出,攻击时会发出刺眼的光芒,照亮天际。
巴特小时候见过几次,在遥远的海平面闪着一簇簇银色的亮光,看起来十分漂亮。
但对于这些体型巨大的家伙来说,它们需要一定的深度来下潜和生活,一般不会来到这么靠近岸边的海域。
“是魔法师在围剿它们!”玛丽指了指半空中的两个光点,虽然看不见具体的情况,但这两人一直在朝海光象丢去一团团颜色各异的光团。
地面还在不断震颤,查理在屋内着急地来回踱步:“不行,我必须要亲自过去看看。”
巴特一把抓住哥哥的手臂:“你疯了?”
“他们在码头!你看见了吗,他们在码头打架!我的船、我的所有,我的一切都在那里!”
查理几乎是咆哮着说出最后的话。
巴特怔怔地松开了手。
但查理的身体却并没有动。
像是刚刚喷发过熔岩的火山,他的气一下子泄了,只不住地牙齿颤抖,喃喃自语道:“我得把船收了,我真的得过去,那些东西没了就全完了。”
玛丽感觉肚子里一阵烧灼,她分不清是饥饿还是什么别的,屋子仍在不断颤动,她撑着发软的腿,勉强站起来,扯着丈夫的衣袖,小声劝道:“等他们走了再说吧,查理,天亮了再说,等天亮了就好了。”
“说不定运气好,他们不会砸到我们的船上,查理,坐下吧。”
“等天亮再说。”
玛丽的手指轻轻用力拉扯,丈夫查理就顺从地坐在了她的旁边,像一尊空心石砖制作的人像,表面看起来坚硬结实,但实际上轻得连八九岁的孩子都能推倒。
外面仍然在轰隆隆作响,屋内却十分安静,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都在等待天亮,等待这一切结束。
又一道明亮的光兀得划破天际,伴随着巨物倒下的沉闷轰鸣,巴特看到自己的哥哥查理,正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