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坐满人,老班头只觉得挤。
两年前的大案重新被挖出来,连城主都被震动,各大势力也都来混个脸熟。
毕竟知道鬼的人多,鬼回来索命的传闻也有。
可鬼回来把冤情诉诸法律,倒是新鲜。
岭南寺的来潮大师,梦华道院的易新道人,岭南武院的夫子纪玄同,作为城主使者到来的城主府主薄明世同。
明面上的岭南城四大势力,各个派了代表过来,
一些不能轻易在人前露面的势力,也混入了围观的百姓里。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堂上的老班头喝了一声:
“带女鬼田茸上堂!”
两个差人带着田茸过来,田茸的头上贴了张灵符,除此以外没有限制措施。
按照师爷的说法,这是限制田茸法力的灵符,为了预防万一。
田茸跪到堂下,老班头打开诉状,递给一旁的明世同,在场的人里,明世同的官位最高。
明世同看了眼诉状,发现内容和两年前的案子没一点关系,是另一件案子。
这件案子里,田茸是被告。
“状元街的案子?”
他看向老班头,等待一个说法,毕竟自己来可不是为了女鬼吸书生阳气这点小事儿的。
老班头有些尴尬的解释:
“案子牵扯的太复杂,只好一件件的审理。”
明世同看出老板头的古怪,不过他没有发作,只是把诉状递给老班头,表示自己只负责看。
在老班头佟加根的传唤下,多个状元街的秀才被传唤到堂上,指认田茸就是突然出现在他们房间的女鬼。
田茸解释了自己和鬼伯的合作关系,鬼伯把小鬼捏造成她的样貌,赚取阳气,封装到瓶子里售卖,卖家各式各样。
卖的地方和买家,她一个都不认得。
因为好几位书生是同时遇害,道院来的易新道人用法术检查了田茸,确认了她没有分出身外身的能力。
律法里没有对鬼的判例,又因为案子结束,鬼差就回来带人,老班头没有做出判决。
最后书生们都很崩溃,因为和他们春宵一刻的不仅不是美人,甚至可能是男性野鬼。
通过这个案子,田茸也讲述了自己为什么能重回人间,她直接模糊掉是鬼伯唤醒自己,因为这样看起来,就像是“老天爷”让她回来了。
最后,老班头拍下惊堂木:
“退堂!”
在场的但凡是个人,都看得出老班头在拖时间。
周榆找到了被压在审讯房的田茸,看管他的人看到是周榆,很配合的走到门外。
田茸看到周榆来了,开口就是一声:“恩公。”
周榆点头问:
“叫我周榆就好……你为什么对槐市和槐市的客人只字不提?”
田茸面露苦涩:
“案子已经够复杂了,我只想要个清白,不愿意节外生枝。
昨晚有鬼差来通知过我,最多再给我三天。”
周榆又说:
“把卖家告诉我,等你的案子结束,我需要去追查另一件案子。
直到案子结束,我都会保密。”
田茸迟疑了一会儿,点头答应,在卖家里,有一个名字出现频率特别高。
青藤药坊的黎彦之,万寿教的人。
“他和其它人不一样,每次都是用一种叫做万寿还阳香的东西支付。
据说那种檀香点燃后,可以增加鬼的修为,还能让鬼暂时还阳,拥有人的各种感觉。
能尝五味、能听五音……但具体作用,我也不太清楚,鬼伯每次都喜欢带到青楼去用。”
听着田茸的描述,周榆默默记下。
他听过青藤药坊的名号,那是岭南城的医药龙头,当今的黎坊主被称作岭南神医。
而且青藤药坊并不是一个单独的药铺,而是一整个医药坊市,各家药铺都可以加入。
不要你的招牌,不要你的秘方,只要别人问起,你说你和青藤药坊合作就行了。
甚至不在坊市内的药铺,只要有心,也可以加入,据说内部一定程度上医术共享,药坊内还有专门培养大夫的私塾。
许多药铺加入后,药铺里大夫的医术都有了飞速的进步,很多原先看不懂的疑难杂症也都有了解法。
依靠青藤药坊的存在,在这个活到五十算知天命的时代,内城出现了许多百岁老人。
按照传闻,青藤药坊无疑是个济世救人的好组织,但一想到它里面有万寿教的人,周榆就觉得青藤药坊肯定还有另一面。
他对万寿教已经有所了解,在杨楚生死后,他核对了许多万寿教人员的资料,发现他们都曾以游医的身份出现过。
很多蛮人村落里都有他们来过的痕迹,提起他们,蛮人们一致好评。
在他们口中,这些万寿教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悬壶济世的医生。
作为头领的杨楚生,更是在河口村无偿行医许多年,河口村会被火窑选做合作对象,最开始就是因为河口村的人身体素质更好。
管连山也告诉过他,万寿教的成员大部分都是大夫,都能治病救人,但为了长生大梦,他们选择了加入万寿教。
因而不需要同情他们,他们是抱着坚定的心走上这条路的。
“黎神医、黎彦之……”
周榆琢磨的时候,在佟加根的书房里,一群人也在琢磨。
佟加根看向左边,岭南寺来的和尚闭着眼睛诵经念咒,再看右边,梦华道院的老道品茶不语。
看向前方,岭南武院的夫子纪玄同用手指在桌上戳洞玩。
最后低头一看,明世同翻看着册子,一言不发。
原本只接待贵客的书房,此时颇有些麻将房的位置,就差在桌上摆一副麻将。
而佟加根甚至不是牌手,他是那个端茶的小妹。
“各位大人,你们说,这次到底要怎么个判法?”
佟加根小心翼翼的出声问。
最先回答的是明世同,他合上书册,反问:
“佟班头,岭南城设下东西两城的衙门,是为了方便百姓,你一个班头,享着县令的权利许多年,连案子都不会判?”
紧随其后的是岭南武院的纪玄同,他探出一根手指,如刻刀一般在桌上刻上两个字:
“公道。”
他的意见很简短:“按这两个字判,不会出错。”
梦华道院的易新和岭南寺的来潮对了下视线,正要开口,来潮却抢先一步:
“老衲只是听闻世间大冤,下山度化游魂,至于最后是恶煞还是冤魂,出家人一视同仁。
俗世有俗世的律法,我只等判决下来,超度该去彼岸的人。”
易新只好补上一句:
“贫道亦如此。”
佟加根看着这四位大爷,有一种一走了之的冲动,可惜走不得,家人都在这里。
“周榆昨日已经将许多证据提交给我,有曹景云朋友画押的证词,有当初的灵符,甚至现在去挖,能挖出田茸的尸骨。
但问题是另一边。
曹大良一家咬死一条歪理,非说曹景云早就死了,这三年的曹景云都是万寿教的妖怪伪装的,如今最难办的是,找不到曹景云的尸体。
如果能找到尸体,哪怕变成妖怪,也能验出来到底是不是曹景云,但当晚曹利就带走了曹景云的尸体。
再加上昨晚曹大良的三儿子又死了,现在曹家人就像个火药桶,处理不好的话……”
明世同见他声音低下去,提醒道:
“曹家人是火药桶,衙门外的百姓就不是了吗?好好想想,田茸这样的事情,只在你东城衙门出现过一次?
卖油阿周的媳妇儿、唱曲儿的楚建儿、打铁的老柯……衙门外的那些人,是为田茸而来,不止为田茸而来。
民不畏官,天罡倒反,可让这东城衙门翻天的人,正是你佟加根,你躲不掉。
这个案子处理不好,案子一结,你自己带着家里人去黑牢吧,这是城主的意思。”
佟加根吓得面色蜡黄,他清楚对方绝不是在吓他。
明世同到岭南城上任的那天,他就知道了这人的底细,他是从京城下放过来的官员。
表面的职位是主薄,实际还兼着同知的位置,出了城主府,他就是城主。
慌乱之下,他想起挑起这件事的人。
片刻后,周榆被叫到书房,佟加根看着眼前这个把事情挑起来的人,恼怒不已。
自己距离退休没多久了,本来可以安度晚年,现在处理不好,自己就要被用来平民愤,去蹲大牢。
东城衙门的监牢是他一手打造的,他再清楚不过,进了里面,一轮审讯下来,别人让你说啥,你就得说啥。
他对那些手段了如指掌,想到自己要亲身体验,就浑身打颤。
再想到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周榆,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他对着周榆下达命令:
“周榆,现在案子基本清晰,只差最后一样东西,你去找回来。
若是找不回来,革了你的职!再算你跟随曹景云时抗命的罪!”
周榆听着佟加根的声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生气,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问了一句:
“班头,要找什么?”
佟加根喝道:
“你脑子长了干什么用的,非要我说明白?
去找曹景云的尸体,给你两日,找不到拿你是问!”
周榆道了声:“是。”
佟加根摆手:
“好吧,你滚吧。”
周榆正要走时,明世同忽然喊住他。
“周榆,我也算你的大哥,见面不打一声招呼就走?”
在场最先有反应的人是佟加根,他训了一顿周榆,心里才好了些,听到这话,顿时心又凉了半截。
明世同的来历他知道,可他从没听过明世同有兄弟啊。
周榆看到坐在佟加根旁边的人是明世同,立刻拱手:
“大哥……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明世同笑了笑:
“我随母姓,唤作明世同。”
周榆恭敬的叫了一声:
“明大哥……到岭南城后也曾想过去拜访你,只是一直没能寻得你的住处,城主府我也进不去。”
明世同点头:
“这不怪你,不过如果来拜访我,是因为石伯阳,就不用来了,我出生后并未见他,无论有何种苦衷,三十年过去,我的父亲也只有一个,不是他。
不生而养,百世难还,若是把石伯阳当作父亲,那我可就连禽兽都不如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
“不过你这个兄弟,我是愿意认下的,愿意为女鬼伸张公道,世所罕见。
曹景云的尸首,能找到吗?”
周榆点头:
“都到了这一步,总该试试。”
两人没有过多的言语,以互相点头作为这次偶遇的结束,周榆转身快步离开了这里,佟加根过了一会儿也退出了房间。
他走到距离有些远的另一个方向,这个房间里围着许多人,还有一具尸体。
“都出去。”
佟加根说出这句话后,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两个活人,一个死人。
另一个活人曹大良坐在曹坤的尸体前,眼神如同一潭死水。
“他们想干什么?”
听到佟加根关上门的声音,曹大良挪动嘴唇,发出声音来。
在佟加根听起来,这声音很是破碎。
他走到曹坤的身边,看着这具保存还算完好的尸身,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的惋惜。
“他们让我决定,又把刀抵在我全家的脖子上,老曹,这次我帮不了你了。
你已经没了两个儿子,到此为止吧,把曹景云的尸身交出来,大家都好下台。
你我加在一起,在城主眼里都没有东城的安稳重要。”
听到这个结果,曹大良并不惊讶,好像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
“那个叫周榆的,他现在哪里?”
他问起周榆,佟加根劝他别问:
“别问,也不要打他的主意,他的身份太复杂了,居然和主薄相识,主薄还认他当兄弟。
说到底,你就不该招惹他,一个官役的身份,本就不是你们曹家的。”
曹大良又问了一遍:“他现在哪里?”
佟加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这个几十年的老搭档:
“他去找曹景云的尸骸了,只要找到了,案子就敲定了……别再做多余的事情,你已经死了两个儿子,还不够吗?”
曹大良转头看向曹坤的尸首,给他把白布盖上,站起了身:
“二十五年前,我第一个儿子出身,我发誓要让他过上比我更好的日子。
从那天起,我苦心经营,将父辈传下来的东西尽可能的用上,一步一步,人也好、鬼也好、妖也好。
从衙门前堂到后院只有三道门,我走了二十年,为的就是我的儿子能像回家一样穿过三道门。
距离得到东城衙门,我只差一步。”
他的目光逐渐锐利起来,手按在了刀上:
“如今想来,是做的孽太多,报应化作天劫,带走了我的两个儿子……我这个当爹的做了许多混账事,但这些不能让我的儿子去背。
周榆要找尸骸,我就让他看到自己的尸骸,我的儿子,就算到了黄泉路上,也要有小鬼在左右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