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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开学这日,与别的第一天上学的学生一样,张月盈比平常起得要早些。不过,玉山书院巳时方才开课,就算辰时半出门亦不算晚,故而早也早不到哪儿去。
梳了双丫髻,发髻间缠了两根红色的缎带,头上只点坠了一对芙蓉花钗,芙蓉碎玉的穗子恰好垂落耳下,与珍珠耳坠一起随张月盈的行止而动,灵动又飘逸。
楚太夫人特地交代了张月盈许多事,又将她送出了山海居门,在原地站了许久,方才令春燕扶自己回去。
张月盈与张月芬她们约定在伯府门前汇合,途经小冯氏住着的桂芳园,却见角落里两个丫鬟正跪在石子路上,头顶着一摞书卷,牙关紧咬,白色苍白。
“这是怎么了?”张月盈问。
守在一旁的嬷嬷狠狠瞪了两个丫鬟一眼,理了理衣襟上前回话:“请五姑娘安,大娘子吩咐让这两个小蹄子跪在这里,好让人瞧瞧吃里扒外是个什么下场。”
张月盈思忖大概又是两房或者是妻妾之间的那点儿子事,只道:“既然有错,便如此吧。只是我们伯府乃是良善之家,做不得苛待下人的事情,罚得也不要太过,传扬出去,恐污了咱们自家的名声。”
“姑娘说的是。”嬷嬷连声应下,只是私下如何就不知道了。
与张月芬她们汇合后,张月盈登上马车,朝着玉山书院而去。
马车被打理得极为舒适,垫了两层软垫,张月盈坐在上面不见半分颠簸。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背影修长的青年手握缰绳,御马在前,眉眼间与长兴伯有五分相似,他便是小冯氏之子长兴伯二公子张怀瑾。
张怀瑾就读的长青书院与玉山书院仅一墙之隔,今日特意告了一节课的假,来送三位妹妹上学,再去书院。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玉山书院门口,一条青石长街被排队的马车堵塞得水泄不通,所有人只得下车步行。
“张四姑娘,好久不见了。”
张月盈循声望去,来人纤唇朱眉,眼尾上挑,一身与所有玉山书院学生一般无二的天青色长袍,乌黑的鬓发上簪了一朵重瓣海棠,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睥睨众人的尊贵气质。
“冯大姑娘,有礼了。”张月芬原本淡淡的神色险些裂开,视线在来人身上扫过一圈,便不卑不吭地与她的眼神径直对上。
霎那间,空气中似有硝烟弥漫。
不必多言,张月盈都知晓这人便是张月芬那日着重对她和张月清和张月萍提及的安平侯府大姑娘冯思静??
张月芬在玉山书院的死对头!
当日午膳过后,张月盈便派了人出去细细打听。
若说张月芬和冯思静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是没有的,只不过每每提及京城里才貌双全的女子,皆是她们二人。长兴伯如今正得重用,官拜三品,安平侯不过一个喜爱木工的富贵闲人,但冯思静的母亲乃是如阳郡王府的县主,家世上二人勉强打平。久而久之,她们便一定要在别处分个高下,一旦遇上了,众人便知道要有好戏即将开场了。
张月盈揣着小手,悄悄朝旁边挪动步子,离剑拔弩张的二人远一些,预备开始看戏。
偏偏有人就是要将她扯入戏中。
“这便是张五姑娘吧。”冯思静的视线忽而移到了张月盈身上,“家中兄长读过谨身先生之文,赞之绝妙,今日有幸得见姑娘。”
张月盈之父张垣身故后,皇帝赐谥号谨身,故而旁人常常尊称他为谨身先生。
张月盈面上不显:“冯大姑娘过奖,小女资质平平,让家父蒙羞了。”
说完,她忙不迭望向张月萍和张月清,三个人默契地先行溜进了书院的大门,唯恐火再烧到她们身上。
穿过一道圆形拱门,便见阶前立着位板着张脸、老学究一般的中年妇人,手里拿着一卷名册。张月盈几人叉手向前行礼,她抬头淡淡地扫了几人一眼,手里的名册翻得哗哗作响。
张月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张月盈,风荷院。”
张月清也分在了风荷院,张月萍年纪尚小,基础也差些,则是被分去了十二三岁女童所在的香蕊院。
几人在拱门前分手,张月盈跟着一位管事模样的女子朝书院深处走去。
“风荷院的院长牛教习为人和善,其余的师长胸中也是自有丘壑,两位姑娘莫要担心,日后定能学有所成。”
张月盈顿了顿,还是没把自己并不担心这话给说出来。
“那……明珠院呢?”张月清抬眸偷瞄了一眼,复又垂下眼帘。
明珠院所收皆是京城中最钟灵毓秀的女子。
张月清眼底闪现一丝艳羡。
听说四姐姐……还有刚刚书院门口的冯大姑娘好像都是明珠院的。
可惜自己……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所思所想并不难猜,女管事嗓音依旧轻柔:“姑娘只是起步稍晚了些,日后未尝不可后来居上。”
张月清的眼睛亮起来,却乍然暗下。
差了那么多年,哪有那么容易补上。
张月盈等人跟着往书院深处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假山后的一栋灰瓦建筑,上下俱被粉刷一新,门前不远处的汉白玉石碑上刻着“风荷院”三个大字。
张月盈转头对女管事笑道:“看来便是此处,多谢娘子为我等引路。”
她立在门口少顷,深吸一口气推门入内,张月清紧随其后。
刚跨过门槛,张月盈还未仔细打量学室,便听见一声兴奋的女声响起:
“阿盈,你果然亦来玉山书院与我再做同窗了!”
话音刚落,张月盈只觉身后一紧,被人揽住了肩膀。
“想蓉。”张月盈扒下压在她肩膀上的手,偏头一看,莹润秀丽的少女恰恰挽住了她的臂弯。
“就打个招呼嘛。”何想蓉双眸微眯,眉眼含笑,恰似两弯月牙,“咱们快有半年没见了。”
何想蓉,现任户部侍郎之女,正是张月盈在扬州的手帕交,以前同在女塾读书,半年前因何父擢升先一步来了京城。
“这不就见了吗?你早收到我的信了却不回。”张月盈道。
何想蓉却不答,只说:“你跟我坐。”
然后,她扯着张月盈在南面靠窗的位置落座。此处窗轩开阔,抬头便可望见园中春色。
“此处不错吧,若是听夫子们讲得烦了,只需瞧瞧,烦恼便可一扫而空。”
张月盈颔首。
屋外的钟罄响过两声,一个姑娘才姗姗来迟,恰好在牛教习进入学室的前一刻闯入门来,有些狼狈地在张月盈和何想蓉隔壁的位置落座。
牛教习是个有些严肃的妇人,瞧着不过三十五六上下,说话的语气还算和气。她着重勉励了几位新入学的学生,然后话音陡然一转,又道其他人要一如既往,莫要仅是一个春假过后,就疲惫懈怠。
这日,书院并不讲课,牛教习语罢后,轻轻一招手间,便有几位仆妇抱着几摞书本入内,人手几本。张月盈看了看扉页,除了《诗经》、《礼记》等,竟还有如《广陵散记》这样瞧着不像会出现在学堂的书。
此时,气氛已不似适才那般沉闷,姑娘们三三两两搭起话来。
隔壁的姑娘沉默了几许,小心翼翼开口道:“我……是安平侯府的冯思意,你们是……”
纤长的睫毛一扇一扇,衬得小姑娘圆圆的脸蛋分外可爱。
“何想蓉,家父户部侍郎。”何想蓉道。
“长兴伯府,张月盈,府中行五。”
张月盈方才说出名号,冯思意就轻轻抽出一口气,黝黑的眼珠子盯着张月盈许久,才按捺住惊讶。
冯思意咬了咬嘴唇:“冒犯了,只是你家四姐姐和我……”
张月盈接话:“不必多说,都清楚。”
书院门口那一遭,可都还历历在目。
冯思意松了口气。
冯思意与其姐脾性并不相似,反而俏似父母,自小生于富贵香中,知足常乐,只盼着就这样一生。总的来说,就是没什么上进心。
与张月盈可谓不谋而合。
一番对话下来,几人已熟稔了不少。
午后,诸人便各自散去归家,明日正式行课后,便不会再如此随意了。
张月芬去了友人府上的诗会,留下马车送了张月清、张月萍回长兴伯府。
张月盈则令车夫驾车往城西而去,城西有间楚太夫人的点心铺子,张月盈去打算去探探情况,顺便带些特色的江南点心回去。
马车驶过长青书院后门小道,张月盈只觉一个颠簸,手肘直接磕在了车厢上。
鹧鸪捧着自家姑娘的胳膊,满眼心疼,当即骂道:“怎么驾车的!若伤到了姑娘,就是拿你全家来赔都不够!”
车夫是长兴伯府的家生子,第一日派给张月盈,看了眼旁边的桐木马车,心道真是倒霉透顶了,竟遇上了这种事。
“还请鹧鸪姑娘饶过这一回,咱们刚刚这是撞上对面的车了。”车夫努力找补,力求不要丢了这门差事。
“嘶??”张月盈微微颦眉,被鹧鸪碰到伤处,轻轻吸了一口气。
一阵男声恰在此时从对面的马车中响起。
“下仆行事不当,伤及了姑娘,在下特代他赔罪。”此人嗓音清润,说话时不急不缓,“姑娘若是要寻医求药,在下必然承担所有花费。”
手肘上只是有些青紫,搽过药不过几日便消了,不欲再生枝节:“公子言重,可要叫下人日后小心驾车才是。”
说完,便吩咐车夫驾车离去。
桐木马车内传来低低的咳嗽声,车中的青年睁开眼,眸光温彻,似春三月的一泓清泉。
他掀开车帘看了看。
“是长兴伯府的马车。”
京城勋贵之家的马车上多有标识,张月盈所乘的马车恰好挂了写着“长兴伯府”字样的木牌。
“殿下。”守在车外的侍卫应声入内。
“去查查,我听说谨身先生的后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