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章至南处地界,石峰如笋,整整一冬都不曾见雪,不过幽深谷底当中亦是冷凉得很,寻常猿猴狐鹿,已是存罢许多越冬食,再不愿出外,而是守起巢穴,等候这清冷寒冬过去,再度外出探春。
如是举动,倒当真是惹恼石峰之中跳涧虎,时常外出寻食果腹,却总徒劳而返,一月前倒是瞧见生人,难得欲以那年轻人填补填补肚中亏欠,没成想却叫那年轻人凭身法棍招,狠狠给揍过三五回,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江湖里头能力敌熊虎者,终究是少之又少,何况是这颐章至西难见人烟的地界,百里石峰当中又并无多少冤家对头,常年之间唯有这头比外头寻常猛虎还要雄壮三五成的跳涧猛虎,独自盘踞此间,哪里受过这等罪。接连吃过三五番好打,待到那年轻人扛棍来虎窟当中的时节,那颇开灵智的猛虎也只得避让,独自匍匐于一旁敌吼,瞧着那人颇不在意点起篝火,将肩头麋鹿撂下,缓缓烤起,且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未下山时,我还时常对自家那位小师弟有些妒意,觉得师父偏心,打算将衣钵尽数相传,可直到来了此地,学来两手上乘枪招,才发觉我那位师父替我打下的根基,确是坚固,寻常人十年都未必可运用自如的枪势招法,几月之间已得其半,不说在江湖当中横行无忌,亦算是有名有姓的枪路高手。”
年轻人由破烂衣衫当中掏出枚布包,亦不讲究太多,将如若飞雪似的粗盐抹到肉上,全然不去管在一旁始终呲牙咧嘴的猛虎,而是抬头往向洞窟之外,一角长天。
“再者有这么位憨傻师弟,如何放得下心来,人家论生死,偏要插上一脚,自个儿险些落得个修为尽废不说,浑身经络崩碎大半,如今也不晓得是否醒转,原本师父不曾出关,山中唯有五人,眼下再添个昏睡不醒的傻小子,南公山年关,不知得多冷清。”
说罢年轻人倒也不曾吝啬,割下两块最为肥厚的鹿肉甩到那头猛虎近前,后者虽依旧是扭动虎须低啸,可奈何腹中食少,早已是勉力支撑,眼下虽还不曾有举动,两眼却是止不住往地上鹿肉瞥去,颇为举棋不定。
虽说鹿肉火候相当老辣,但年轻人吃得却是面无表情,犹如嚼蜡那般,唯见腮帮鼓动,还不曾过半炷香光景,近十斤鹿肉,皆已是入肚肠当中,瞧来比那猛虎吞肉,亦文雅不得多少。
身在石峰上头,赵梓阳才知晓何谓步步尝苦,那位李怀安口中所言的枪道前辈,每日只极嫌弃扔给他两三枚窝头,且此地湿潮,那窝头之中时常可瞥着六七丛苔痕似的绿绒。可即便如此,那位胡须花白的邋遢汉子,依旧不留半点情面,如有半点不服或是言语有失谦恭,便是飞起一脚将赵梓阳踢到半山腰处,瞥下枚铁枪,令后者凭枪锋贯入山岩,借力攀至山巅,一日之间往复数度。
纵是赵梓阳得知来此学艺,定要吃不少苦头,但每每瞧见那两人推杯换盏,珍馐满桌,亦是耐不住心头恨,指点那汉子鼻尖讨教,却从无能挺下六七手的时节,大枪脱手,再攀上五六回石峰。
还不曾踏足南公时节,赵梓阳曾觉得自个儿奚落谩骂的本事,如何也要捞得个上上甲的名头,
但迈入南公山过后,时常得见吴霜口绽莲花,小师弟神来一笔,不由得便是颇觉羞愧,将甲字前头那两枚上上字摘去。可上过这座穿云石峰过后,终日听闻那汉子变法羞辱,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纵是自觉城府心性颇深,亦是叫那汉子贬得面皮青红,多次按捺不住,依旧无果,心头默默将那甲字又退一等,变为个楚楚可怜的乙等。
年轻人思绪极多,难得今日下山往肚里填些肉食,将已然可隐约见肋的体魄好生补补,于山间困苦练枪,哪里还有半点喘息功夫,就连那日接信时节,瞧见信尾处那两行字迹,心头竟无半点波澜,而今万千念头,纷纷而来。
信尾中书,少年破去足足四位四境,剑气横推百里,周身经络残破十不存一,昏睡十日,依旧无醒转之意,概一身修为皆尽废去,亦需重修,能否再登修行一途,尚在两谈。
衣衫破烂,多日不曾换去的赵梓阳忽然想起,当初山上时节自个儿练枪,疲累劳顿,每站桩一日之后,时常以为自个儿浑身骨节脱散,唯余一根脊梁尚有知觉。自家那位小师弟时常送去些许烤得鲜活,油光锃亮的兔肉,且常同自个儿这位瘫软于床榻当中的师兄斗嘴,直到自个儿昏昏睡去,才迈步出门继续观云悟剑。
似乎无人记起,兔肉与药草,究竟是从何而来,但接连数月之中,没三五日桌中便有金光烤兔,但分明那位少年终日观云悟剑,压根抽不出片刻光阴,唯有夜里人安睡时节,可得清闲。
如今想来,却是越发清楚。
一旁猛虎吞罢鹿肉,却是瞧见那年轻人无故举起那柄令它心生怖惧,畏缩不前的铜头长棍,粗糙掌心运力攥紧,起身走到洞窟口处,一棍向洞口之上砸去。
金铁声震,犹如于洞窟口处炸起片雄浑擂鼓声。
有位毛发花白犹如林间老猿的汉子骂骂咧咧跳下洞口,扛起手头大枪,指起眼前年轻人鼻头便是骂起,“十息之前,你便应当知晓洞窟口外有人,这十息落在低手身上兴许掀不起风浪,倘若搁在高手手头,早够你死上两三回,再瞧这棍使得,枪不像枪棍不像棍,照你这般天资身手,何日才能走出这片死寂地界?”
“试试不就知晓,我练得究竟是对是错。”赵梓阳近步,接连踏前三步猛然止住,铜棍直点汉子眉心,去势虽重,但实则乃是虚招,撤棍时节腰腹急转,棍扫时节凭单手绷住,崩震力道使得整条长棍犹如勾月,棍头已近汉子腰肋,力道之盛,周遭灌丛林木,扑簌惊响。
此前赵梓阳从未递过佯招,一来是因枪法小成,再不愿使这等出奇章法,二来亦是心气颇高,本成想即便占不得上风,亦断然难落在下乘,今日头番施展佯攻,的确令那位邋遢犹如老猿的汉子未曾防备,眼见得崩式贴近腰肋。
但此一手并未砸到实处,汉子单足蹭地,腰腹让出一寸,险之又险让开此式,手头大枪调转,掀开棍头,而后单手捏起枪尾,直直刺近赵梓阳面门地界,难寻退路。
可后者借腰力身形一矮,肩背后仰,顺带将棍带回身前,抬足踢起,棍头又是冲汉子下颏迎去,风声四起。
两者出招皆是分毫不让
,尽皆属江湖当中可杀人伤根的险招,枪棍交叠,如臂使指。
汉子化开此一招搏命险招,眉头微挑,嘴角亦是掀起,不过枪招依旧是步步稳固,渐渐覆压而过,纵是赵梓阳枪棍路数亦是心底通透,但依旧不如眼前人这般根基牢固,不出一盏茶功夫,已是落在下风,难有攻手。
“这身仙家山门中惯出的毛病,多日以来总算是磨得初见成效,”汉子咧嘴大笑,长眉乱抖,“你们这些个仙家宗门当中的弟子,皆将自个儿当成那神仙老爷,恨不得将所谓正气凛然写到方红布上,栓在额前,可实则扔到江湖之中,甭管多叫人瞧不起的杀招毒手,其实都要比寻常枪路好用许多。”
“人家刀枪快要取你性命时节,总不能同人说,这招颇为险恶,尤遭天怨,咱们重新比过。”
汉子枪招一刻快过一刻,口中依旧是念念有词,“若是说仙家宗门如若屯冰老窖,将你小子枪架定住,使其牢固根基,老子便是那专司砸冰敲棱的烧红铁棍,敲得你小子由冰化水,圆润通透无孔不入,纵是遇上天底下自古以来能排得名头的枪道大才,也得凭这身融铁化石的滚水,烫焦几片血肉下来。”
赵梓阳咬牙,这般言语,这段时日以来听得的确是烦忧,而今心思驳杂,听来却是越发刺耳,竟是主动撤棍在手,凭左肋硬生撞向汉子大枪枪尖,使之贯入皮肉,而后凭左臂死死锁住枪杆,猛然抬棍直起,砸翻眼前汉子。
足足数十棍倾泻而下,或压或崩或挑或刺,虎窟以外尘灰四起,地龙翻身,两臂粗细新树难挡,迎棍倒伏纷纷炸碎。
年轻人拽出大枪,咬牙大笑,丝毫不曾在意伤处潺潺血流,面皮当中尽是狰狞快意。
“看来老夫所教你的枪出无忌四字,你已得其中**。”烟尘散开,汉子依旧不曾起身,躺到依旧繁盛花木碎片处,畅畅快快抹去鼻下两条血水,略微抬头瞧瞧那年轻人狞笑声响,嘴角压制不住笑意。
虎穴当中那头千斤猛虎,早已是噤若寒蝉,黄绿眸光闪动,不敢上前一步。
心头无有恶相,求胜何需忌手。
招招皆在阳关道,未必胸中尽潮清。
胡须花白的汉子站起身来,踢了一脚终究吐出口恶气的赵梓阳,促狭骂道,“老子这不包年夜饭,麻溜滚回南公山去,歇毕再回。”
“牢记本心未变,手段就是手段,何来善恶正毒分别。”
赵梓阳站起身来,艰难捂住腰间伤势,上下打量汉子几眼,面皮登时有些丧气。
“怎么?爷身上有虫虱?”
“坏了。”
“坏在何处?”
“看你这老小子越发顺眼了。”
花白须发的汉子刚要骂娘,瞧见赵梓阳将手上铜棍使衣襟好生擦净,又是强行咽下,可旋即又骂了个舒坦。
那年轻人嘀咕说,老汉一身破烂,别污了老子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