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杨柳池

皇宫规矩森严,要在吃食上动手脚，几乎是不可能。

首先，尚膳监负责采买皇宫食材,从宫外运进来，管事太监必定会查一次，不好不可能要。

送到尚食局司膳房，掌膳女官也要查一次，坏烂肯定不会收，逮着机会还要告一状，白白落下把柄。

是以，尚膳监想给司膳下绊子,只能搞搞时间差。

什么意思呢？夏天东西存放不便，宫里能随时用冰,宫外却不方便。所以尚膳监弄到一条鲜鱼,可以故意拖上两天再送去。

届时,进司膳房门时,是活，等她们要做,就死了。

这会儿再要人送新鲜鱼来,却是不能,每天什么时候送菜,送几次，送几条鱼都是有规定。可不做鱼,万一主子询问,就是一大过错,份例里有,怎么能不给敬上来？

可做了,更是大罪。往轻说，是不敬之罪，往重了说，是不是想谋害谁？

当然，按流程，根本不会到犹豫做不做地步。

司膳灶是小灶，不像尚膳监大灶，可入口东西马虎不得。正式上灶前，典膳女官还会挨个检查，确认配菜有无问题，处理是否到位。鱼刚死，还是死了一段时间，看眼珠子就知道了。

不是刚杀鱼，压根没资格进锅。

尚膳监知道这一点，想也是让她们无东西可用，而不是误用坏东西。

“奴才们预备是鱼、樱桃和牛乳。”尚膳监宦官老老实实地说，“这都是坏在明面上东西，除非司膳人瞎了，不然绝不可能用上。咱们也惜命啊，要是不容易瞧出来，真害了主子，咱们也得掉脑袋。”

何掌班冷哼一声，心里信了大半。

宫里规矩就是如此，东西没能及时呈上，是司膳错，可要是出了岔子，司膳倒霉，尚膳监也受牵连。

他们没那么傻。

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何掌班皱眉半天，说：“明儿仔细查查安小王爷那里。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搞明白。”

“是。”

“小六子回来没有？”他随口问。

“回了，外头候着呢。”

“叫他进来。”

小六子低眉垂眼地进来，讨好地说：“爷爷，孙儿回来了。”

“那里怎么样？”何掌班问。

小六子说：“程掌药进去两个多时辰，开了药，也问了一些事儿。咱们人在外头，没听清楚，就知道说得挺久。”

何掌班挑了挑眉。

小六子压低声：“咱们要不要——”

话没说完，就见何掌班猛地一磕茶盏，盖碗微微晃动：“别动歪脑筋，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回头来报我。”

小六子不解其意，但干爷爷吩咐事儿，自然得应：“孙儿明白。”

“嗯，下去吧。”何掌班闭目养神。

禅房，灯火通明。

取水、烧滚、泡茶，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

程丹若有心想要告辞，但谢玄英问她：“疫病究竟缘何而来？”

她只好打起精神，分析道：“你看，这三批病人有很明显传播次序，没有新冒出来，假如在寺内，肯定是有什么之前做了，但之后没做事。不过，我觉得传染源不在这里。”

水还没来，程丹若却真渴了，顾不得许多，倒半杯冷茶，抿一口。

谢玄英拦不住，只好懊悔自己思虑不周。

“她们行动路线，有个地方我很在意。”难得有机会仔细说，程丹若干脆打起精神，将事情说个明白，“她们说，太后恩典，准许她们闲暇时礼佛祈福，所以她们不止吃了佛前撤下乳饼，也在各个殿里磕过头。”

谢玄英默默听着。

“除此之外，还去了杨柳池。这是哪里？”

谢玄英来过惠元寺好几次，早就知道：“就是山下石头池子。惠元寺有一口甜泉，泉眼在山里，平日只泡茶供佛，洒净也用此水，据说颇为灵验。百姓认为泉水有佛力，故而在山下挖了一个池子，汇集下游之水，挑回家沐浴。”

他口气平淡，并不当回事，显然也有缘故。

惠元寺泉水，因为流少，不够日常使用，确实颇为珍贵。但说实话，就是僧人拿来讨好贵客噱头。

谢玄英每次来都能喝到，不见得不生病了。

程丹若听罢，心里已有几分准。古人不知道痢疾传播方式，查起来费力，但她知道，倒推就事半功倍。

“如果真是这水污染了，或许小王爷那里……”

谢玄英立即道：“我会弄个明白。”

这时，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水取回来了。

谢玄英专程问一句：“哪里来？”

郑百户答：“井里打上来，您放心，寺中均用这口井，无人生病。”

他这才接过来，放在小茶炉上。

水滚得慢，却又没了话题。

程丹若起身：“我该回去了。”

“你急什么。”他轻轻白她一眼，“坐下。”

她委婉道：“很晚了，我明日还要早起。”

谢玄英不理她。

程丹若就当他默认，自顾自收拾药箱。

这次知道要出门几日，特意带来了一个大藤编箱子，总共两层，有纱布、手术器具、竹筒、药瓶，以及行囊笔和宣纸。

“你要去哪里？”他问。

她张口欲答，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尚且不知道在哪里安置。

他弯了弯唇角。

水沸腾，“咕噜”冒泡。

他泼掉残茶，倒满半壶，又自来熟地打开药箱，将茶壶放到里头：“拿去，晚上喝。”

程丹若一时犹豫。

“郑百户，送程掌药去潘宫正那里。”谢玄英没给她机会，开门叫人，这次正式地介绍，“世妹，这是郑百户，在东华门当值，你若有什么急事，可以寻他。”

程丹若心知皇宫封闭，有一条畅通信息渠道十分重要，遂立时道：“以后请百户多多关照。”

“不敢。”郑百户谦逊着，微微抬眼。

烛光下，少女身穿湖蓝色常服，衣饰简朴，样貌清秀，年纪虽不大，却自有一股沉稳端庄之气。

他暗松口气，心想自己所料不差，这是大人在内廷人。

“掌药，请。”郑百户觑一眼就收回目光，在前带路。

“告辞。”程丹若背上药箱，跟着他走了。

谢玄英立在屋中，目送她远去。

说来好笑，此前他在宫中出入十年，从未真正收服过谁。手下人虽都服他，但他待他们一向平常，并无心腹。

直到程丹若进宫，内廷鞭长莫及，迫切需要人手，这才下功夫物色了人选。

郑百户是世袭百户，家里原有靠山在父亲那辈没了，虽袭了百户，却没有好差事，只好下苦力气练武，年年比试前十，再卖掉一些祖产，四处送礼，终于谋得宿卫差事。

平日做事，无论大小都办得妥当，能力不差，难得嘴紧，等闲不开口，也因此没什么露脸机会。

谢玄英取中他稳重，行事不轻佻，又有往上爬野心，但真正决意选他，还是看人品。

郑百户与妻子幼年定婚，但岳父早逝，家中唯有一女，世袭军户给了侄子，其妻与岳母寄人篱下，颇有些难处。他不止没有退婚，还早早娶亲，将岳母也接到家中照料。

念旧情，重恩义，才值得收为心腹。

他不能和丹娘接触太多，一个值得信任属下，无疑非常重要。

另一边。

郑百户闷头在前面带路，心里也有思量。

京城官儿值钱，也不值钱，一个百户在地方上能过日子不差，在京城却只是个小喽啰。靠山死了，树倒猢狲散，后辈也不争气，他自然要找出路。

打点许久，终于进了宿卫，可亲军二十二卫，山头众多，要找一个合适可不容易。

他潜心观察半年，才选定了谢郎。

然而，攀附人虽如过江之鲫，谢郎却没有动心，待谁都差不多。因此不少人生出二心，与旁人眉来眼去了。

可郑百户看得明白，忠心谁都可以给，也就谈不上忠心了。

挑主公和选妻子一样，看准了，就不能三心二意，否则一定顾此失彼。

他潜心办事，谨言慎行，一等就是一年多。

机会，终于来了。

事实证明，他并未看错人。谢郎有家世，有圣眷，虽说年少，行事却并不见焦躁轻浮，且从不叫下属背锅，愿意分出好处功劳，这样好靠山，若非他踏踏实实当了一年多差，也轮不到他。

今天送程掌药，算是被引为心腹第一步了。

郑百户轻轻吁气。

“到了。”他停下脚步，“前面就是给各位姑姑安排屋子，走方才这条路，就是我守门。”

程丹若客气地颔首：“辛苦了。”

“我和姑姑是一样效力。”郑百户暗示，“不敢当辛苦。”

程丹若瞥他一眼，笑笑，没说话，颔首作别。

在陌生地方睡觉，惯例睡不好。

程丹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量整件事，天色蒙蒙亮才理出头绪。心里有底，干脆不再睡，早早起了。

梳洗过，那边潘宫正就叫她过去。

“辛苦你了。”潘宫正不多寒暄，直切正题，“病人情况如何？”

程丹若将昨日分析，又仔仔细细地说了。

潘宫正目露异色：“因为山下水池？”

“不能确定，但看痢疾传播方式，被污染水源是最大可能。”程丹若谨慎道，“具体要看附近百姓，是否也有人出现类似情况，假如都去过池子，接触过里面水，那么就八-九不离十了。”

潘宫正闭目沉思片时，问：“这话你还对谁说过？”

“谢大人昨日就来问了。”程丹若道，“我说了一样话。”

“东厂呢？”

她摇头：“没问过。”

潘宫正轻轻吸了口气，目光锐利：“今后这种事，先来报我，你可明白？”

程丹若当然明白。

在宫里，死人不可怕，犯错也不可怕，可怕是站错队，跟错人。她既然是女官一份子，更是洪尚宫外甥女，就绝对要为自己利益团体考虑。

否则，众叛亲离，必死无疑。

可拿时疫作法，必定会延误疫情。传染源一日不处理，就有新病人出现，一传十，十传百，届时，不死人都不可能。

对她而言，阻断痢疾才是当务之急。

但，事情并不是全然对立。

找到双方共同利益，是破局关键。

“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知道多少，一定会和宫正说多少。”她不疾不徐道，“但昨晚上，东厂太监就守在门口，不和谢大人说，我怕要同何掌班说。”

潘宫正拧眉。

她说：“其实，只要仔细排查每个病患，各个环节不难查清。如今，司膳、司仗、司设人已经病了，谁都知道痢疾一人传一室，这是无可辩驳事实。哪怕我不说，东厂问一问太医院也能知道。”

“我想听可不是这些。”潘宫正说。

程丹若明白，所以马上道：“太后礼佛，一片虔诚。”

潘宫正一怔，旋即倒吸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