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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小学放学时间很早,不过通常来说,学生会在放学后参加一些俱乐部活动,不至于太早回家。
但卢卡就没有这种需要了,她自己要做的事就足够多,每天都能够填满她放学后的时间。
离开哈斯勒酒店,卢卡搭乘公交车,独自返回了公寓。
用钥匙打开门,她没有立刻放下钥匙,而是先看了一圈公寓内的情况。
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门的方向,手里似乎拿着本书,不过从门口看不太清楚。
卢卡探头看了眼,依旧没有看清,只好收回视线,扭头看到里昂挂在衣架上的大衣。
她微微踮起脚,伸出右手,在肩膀的位置捏了捏——什么也没有捏到,装在那里的定位器没了。
卢卡:“……”
她平静地走进公寓,拉开柜子,从中翻找她需要的东西。
“哗啦哗啦!”
这一番动静很快吸引了里昂的注意力。
他回头看去,看到卢卡站在门边,打开书包,把里面的书本倒出来,抖抖干净后,把枪和弹匣一个个装了进去。
里昂:“你要出门?”
“嗯,我有事情要去做。”卢卡专心致志地挑选出门要带的枪,看起来像是在挑选出门的衣服。
里昂“唔”了一声,用陈述句代替了疑问:
“需要带枪。”
“那边是其他家族的领地,只有我自己的话,对他们没有什么威慑力,枪才是我的人权宣言。”卢卡重新装好书包,把书包重新背起来。
她想了想,说:
“当然,这只是凡人世界的规则,在奥秘的面前,这些规则都会被改写。不过只要不遇到太强的天命之人,我觉得这个小东西就够了。”
里昂无言地看着她,卢卡也不回避,就站在门口和他对视。
过了几秒,里昂抬起手,捏了捏眉心,顺势放下了手里的书。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他说。
这不是卢卡想象中的画面,她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里昂向她的方向走来,阴影越来越近,才猛地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她立刻一个滑步滑到门边,张开双臂拦在门口,努力阻止里昂:
“不行,裁决局的人可能还在外面找你……”
她完全被里昂的影子笼罩了,蹦蹦跳跳都不到他的胸口,里昂一伸手就按住了她的脑袋。
“有一定的风险,但我知道他们会怎么行动。”他耐心地和卢卡解释,“他们已经追了我很久,但一直没有抓住我,我想这已经能够证明一些事了。”
卢卡:“……”可是明天诺兰先生会来我家见你。
要是在这个关头出了问题,卢卡觉得她的自尊会让她无颜去面对诺兰先生,因此是一万个不希望里昂在这时候出门。
能不能一棍子把他打晕,让他一觉睡到明天?卢卡的脑海中忍不住盘旋起一个危险的念头。
但很显然,她没办法阻止里昂做出决定。
不久后,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一个女孩走在罗马的街道上。
走在前面的是女孩,只是她明显兴致不高,“嘎吱嘎吱”地咬着水果糖,一脸的心不在焉,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则平和许多,虽然会看周围,但始终有一部分目光放在女孩身上,在她快要撞到什么的时候,便会伸手把她拉回来。
“专心走路。”里昂还教育她。
卢卡:“……”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很生气。
要不还是换成安眠药吧。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含着糖思考起来。
比卢卡想得稍微好点的是,里昂很擅长易容,至少现在她身边的人和公寓里的男人长得完全不一样。
半小时后,在卢卡的带领下,他们敲响了一扇门。
“是我,尼诺叔叔。”
门后窸窣片刻,很快一个黑发的中年男人打开了房门。
他看了眼她身旁的里昂,没有多问,只是笑着说:
“我猜到你快要来了,小卢卡,快进来吧。”
两个人进了房门,在沙发上坐下,男主人给他们倒了两杯咖啡,里昂向他道谢,接过咖啡,却没有喝,坐在旁边,一副安静旁听的姿态。
在他的想象里,卢卡可能要和对方谈些交易,或者倾听对方的诉说,决定用什么样的非法手段来解决麻烦。
虽然他怀疑让一个孩子来谈这些本身就是一种罪恶。但以他现在的处境,他也没有立场去抗拒。
然而里昂端着咖啡旁听了一阵,渐渐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
“上次让你带回去的奶酪味道怎么样?那块熟成的时间比较短,这次维娜从老家带了几块熟成了两年的,她跟我说,要是你来了,一定得带一些回去……
“我必须要说,你有好几个周末没有来我这里做客了,这周末呢?先说明,我不是因为你一来维娜就会做芦笋鸡,只不过她做的鸡确实很好吃,我上次吃到还是在两个月前……
“拉加佐最近在干什么?他们来看过你吗?我前段时间还看到马缇奥带着他的新女友去看电影,玛琳娜什么时候和他分手的?一看他们会分手就是他的原因,他看到我的时候溜得比老鼠还快!”
“是艾琳。”卢卡纠正他,不过也表示了赞同,“他们今年二月分手了,我很早就知道会这样,他都不记得他女朋友的生日,直到生日前一天才想起来,还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
里昂端着咖啡:“……”
原来冰箱里的那些奶酪是这样来的……里昂也觉得那块奶酪味道很好,只不过他并不太擅长分辨食材的风味,还以为是卢卡从超市买的。
他脑海里徘徊着一个个想法,让他暂时不用去想他现在尴尬的处境。
那边,尼诺和卢卡又一起热烈地批评了半天他们共同认识的某个人,等到两个人停下来,尼诺才注意到沙发上的男人分辨不出喜怒的神情,咳了一声,说道:
“你的同伴似乎对我们的对话有些意外。”
“没关系。”卢卡看了里昂一眼,为他担保,“他现在住在我家,我打算带他去见教父。”
里昂游离的思绪也被这句话拉了回来,看了卢卡一眼,才转向尼诺,说:
“不,我只是觉得这很像是家访。”
“家访?”尼诺先是一怔,继而笑出了声,“这个说法很贴切,我和维娜都觉得卢卡是我们的家人,我们也的确是家族的朋友。”
他的语气带着点亲切和自豪:
“但可别小看了卢卡,她可是家族的恶龙。”
这个词让里昂微微一怔,目光落在身旁的女孩身上,有些出神地望着她。
“你们这么称呼她吗?”他缓缓问。
尼诺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点头笑道:
“看起来不太像吧?但她的确已经在保护我们了,这附近很多人都害怕看到她呢。再过几年,我相信所有人都会认可这个外号的。”
“我不觉得恶龙有什么不好,听起来很有威慑力。”卢卡在旁边喝着咖啡,坦荡地点评道。
她喝咖啡的样子的确看不出和这个外号有什么关系,柔软的黑色短发微微翘着,嘴边沾了点咖啡沫,被她随手抹掉,脸上是和年龄不符的镇定和冷淡。
里昂微微偏头,垂下视线,注视着她的面庞。
一个名字划过他的脑海,牵起了一丝无法捕捉的隐痛,似乎有一道道视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四周,投向视线中央的他,每一道都像是向他投来的审判长丨枪。
这场“家访”以愉快的形式结束了。
向尼诺告辞后,卢卡和里昂拎着打包好的奶酪离开了他的家。
一个完整的奶酪几乎有车轮那么大,大约有40公斤重,如果只有卢卡,带一小块走就差不多了,好在这次有里昂帮忙,维娜慷慨地让她带上了大半块奶酪。
半块奶酪把卢卡本就空间不富裕的书包塞得鼓鼓囊囊,不过对里昂的身材来说,这个书包还是小了点,他只能拎在手里,没办法背到背上。
卢卡走在前面,里昂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卢卡终于转过身,仰头看向他。
“你不打算问我为什么要来尼诺家,他和家族又有什么关系吗?”她问。
里昂收回思绪,低头看了眼卢卡。
“不。”他淡淡地说,“我能想象得出你会说什么,可能不是一样的发展,但区别不会很大。”
“……”卢卡吃瘪地抿了抿唇。
“那你应该也能知道我现在的想法了?”她反问。
“是,我知道你的意思。”里昂没有否认,“一个黑手党家族里不会都是恶徒,可能会有很多普遍意义上的好人,你想让我看到他们的存在。我不否认家族曾经是人们在历史与文化的矛盾之间找到的平衡点,它能够在这片土地上生存、发展和延续,也不仅仅是因为它掌控着令人畏惧的权威和暴力。”
“但它最终会变成一种阻碍。”他说,“这不是由掌控它的人决定的,而是由它存在的形式决定的,最终所有身陷这片泥淖的人,都会随着它,不受控制地倾向于毁灭。”
卢卡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一直比同龄人要早熟,里昂的这段话里也没有什么难懂的概念,所以她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她突然抬起头,说:
“我们去个地方吧。”
一如既往,她没有给里昂拒绝的机会,于是里昂也拎着奶酪,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穿过罗马弯弯绕绕的小巷,沿着墙根爬上墙头,踩着空调外机,来到屋顶上,跳过一个接一个淡红色的屋顶。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能够俯瞰罗马城的楼房楼顶。
卢卡显然来过这里不止一次,一路上来,她甚至没有遇到任何警报,就带着里昂爬到了这么高的位置,让里昂不禁觉得,她甚至可能爬过一些古建筑的屋顶。
“这里。”卢卡跳上屋顶的围栏,对他招了招手。
里昂看过去,女孩站在围栏上,向后小退了一步,似乎没有站稳,忽然向后跌了下去。
里昂瞳孔骤然缩小。
“!”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身体已经自动大步奔上去,向着围栏外伸出手,想要捕捉住卢卡的衣角。
“下来吧?”卢卡的声音从
里昂低下头,围栏下方是另一栋房子的屋顶,只不过明显要矮一截,但坐在屋顶上,正好可以背靠围墙,卢卡就站在屋顶上,仰头向他看过来。
……里昂定定地看了她一秒,闭了闭眼睛。
无数情绪终于涌入脑海,迟来地填补了思维中的空白,冲刷着开始钝痛的心脏,他垂着头,站在围栏边,无法动弹。
围栏下的屋顶忽然消失不见,变成了巨大的空洞,风呼啸着从下方灌上来,他向下望去,像是在看混沌黑暗的深渊,又像是在看深不见底的井。
过了很久,卢卡才等到里昂越过围栏,从屋顶上跳下来。
她拍干净了靠着围栏的屋顶,和里昂一起坐下,望向夕阳下的罗马。
落日在七丘的轮廓外缓缓融化,余晖一层层向外荡开,染红了天边的云霞,晖光也越来越淡,渐渐与深蓝色的晚空相融,再也分不出边界。
卢卡注视着夕阳,没有继续刚才他们讨论的话题说下去,而是问道:
“对了,‘恶龙’对你来说是个特殊的词吗?你当时的表现有点奇怪,尼诺肯定没发现,但我注意到了。不过要是你不想和我说,不说也行。”
“不,没有那么隐私,”里昂顿了顿,说,“有个同样是这个外号的年轻人,我和他算是……”
他停了下来,有些难以决定用什么词。
“我……注视过他一段时间。”他说。
“然后?”卢卡。
“他死了。”里昂说。
“是被杀死的吗?”
“是。”
“你打算为他复仇吗?”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只是注视了他一段时间的话,为什么你想要为他复仇?”
“……”里昂没有说话。
“马缇奥也这么说过,他说如果他的家人遭到别人伤害,无论如何他都会复仇,”卢卡垂下眼睛,向后靠在围栏上,“但我更希望他能够好好活着,如果他重视他的家人,他应该在他活着的时候,尽全力去为他们做什么。”
风微微吹动宽大的校服,卢卡望着远处,轻轻地说:
“如果我知道我注定活不了很久,我会想要去爱他们。”
她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拍拍里昂的肩膀:
“好了,我不会再试图说服你了,所以你也不要想着让我过上正常的生活——是的,我也听懂你的意思了,但我想要像现在这样做。”
“我没有。”里昂说。
这句辩解完全不有力,卢卡只是敷衍地点点头,一看就没有放在心上。
深红色的晚霞渐渐淡去,夜幕向着城市笼罩下来,两个人很快从屋顶离开,准备带着奶酪回公寓。
为了抄近路,卢卡带着他走了小巷,街上的人声隔着重重房屋飘过来,模糊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在小巷里走了没多久,里昂忽然开口。
“你先回去吧。”
卢卡停下来,转头看向他。
“为什么?”她问。
“这是我的建议,你先回去吧。”里昂说。
卢卡审视了他几秒,没有追问下去,直接说:
“那我把奶酪留给你,你记得带回去。”
她对着里昂挥了挥手,转身加快脚步,一路跑出了小巷。
里昂拎着装了枪和奶酪的书包,以原来的速度,继续沿着小巷往前走。
“我也有个建议,希望你不要继续逃跑了,否则我真的要向普佐局长申请全面搜查了。说真的,我觉得几天前我就该这么做了,好在现在也不迟。”
月光洒在小巷的地面上,一个黑发年轻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威廉·瑞恩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声音和他举着枪的手一样平稳:
“你不应该用回我们都熟悉的那张脸吗?”
月光下,对方抬起手,卸掉了脸上的伪装,露出了一张和索尔·马德兰一模一样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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