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味太重了。”
少年皱着眉, 撇过脸不大愿意配合。
“香膏的味是香了,但不涂这个,不好给你抹别的。”车帘被掀了一半, 清晨的雾气还未被仅『露』出模糊轮廓的太阳蒸发,戚寸心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眼的少年, 见他撇过脸,她又伸把他的脸捧回来。
戚寸心此已换了一身衣裳, 是一身淡青『色』棉布裙,有皱皱的,料子并不好, 她乌黑的发髻间没有什么装饰,一张原本白皙净的面庞涂了层薄薄的粉膏, 皮肤变得暗黄了些, 可她的眼睛依然澄澈漂亮,他不大情愿地由着她在自己的脸涂涂抹抹,但瞧见她这样一副模样, 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
戚寸心给他涂完粉膏,拿起来子意的镜子, 清晰的镜面映出他们个人的面庞, 一个黄了, 一个黑了,她就这么着,噗嗤一声笑出来。
易容到底是只闻其名不见其法,戚寸心没那本事,她只是用妆粉添了香膏,让她和谢缈的皮肤颜『色』变得暗了些。
“你就算黑了,还是很好。”戚寸心打量着镜子里少年的面庞, 伸『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这不是安慰,是实打实的实,他不但样貌生得出『色』,皮肤白生生的,任是谁打眼一瞧要多眼,这妆粉至多只能不让他在人群里瞧着不那么惹眼,却并不能遮掩他的好相貌。
少年笑了一下,不说,只是用匕首削着里的细竹,它总算光滑了些,他才稍稍满意了一,将竹簪『插』在她发髻间。
他的长发尽数梳起作整齐的发髻,簪了一支木簪,身着浅『色』棉布衣袍,丝绦收束他纤细的腰身,他起来竟颇有几分文雅书生气。
“公子,那我和阿霁就先赶车去城里了。”
徐山岚换了身寻常百姓的朴素打扮,见谢缈与戚寸心从车下来,他盯着人的脸还愣了一下,但没敢多。
待徐山岚与徐山霁兄弟赶着马车离开,徐允嘉等人已经将马匹安置好,作朴素打扮,将刀剑都提早藏在了徐山岚的那驾马车。
亭江县城四通八达,作为往皇都月童的必经之地,这里一直是忙碌繁华的,清晨的薄雾消弭,日头已高高挂在天边,县城城门来来往往的人已不在少数。
他们一行人才城,便有一名乔装的侍卫赶来将徐家兄弟落脚的客栈告了徐允嘉。
谢缈头戴了斗笠,半遮面容,在人群里不惹眼,他牵着戚寸心的,铃铛声在热闹的街市里显得不那么清晰,黑猫被戚寸心一只抱在里走了好久,她的有酸了,干脆让它爬到肩待着。
突兀刺耳的敲锣声打破街市的祥和喧闹。
街的行人自觉退到街边,戚寸心被挤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谢缈适扶住她,将她往后又带了带。
斗笠之下,少年眉目稍冷,抬眼越过人群,静默地打量着从不远处被官差簇拥而来的囚车。
“听说那就是昭远将军宋宪?”
戚寸心听到面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娘说。
“咱们又没见过宋宪将军是个啥样,哪是不是的……县尊大人说是,那应该就是吧?”大娘身边的一个青年迟疑地添了句嘴。
“他哪还是什么将军啊,秦阳关一役后他就失踪了,都说他当了逃兵,德宗皇帝在位,朝廷里还发过通缉令要拿他呢!”
一名中年男人努努嘴,又:“好歹是做将军的,竟然怕死,逃了几年啊这才,还不是被抓住了,我他是活该。”
戚寸心皱了一下眉,却见面的大娘听了他这,耷拉下脸,抄起菜篮子里才买的鲜鱼塞他嘴里,“这大清早的,你
怕不是生吃了臭鸡蛋?”
鱼头被塞中年男人嘴里,鱼尾竟还在奋力摆动,每一下都拍打在男人的脸,他赶紧将鱼扔到地,啐了一口,“你这老『妇』,好没理!”
他才要动,戚寸心赶紧将那大娘往后拉了一下,原本还在囚车的百姓们忙来拉架,那大娘的菜篮子落地,另一条鱼蹦了出去,沾满尘土的,被敲锣走在的官差一脚踩,随即连人带锣摔了个大马趴。
忽的,人群里有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伸出拐杖就去打那个中年男人,老者一身青黛旧衣,发髻却收拾得齐整,眼睛有神,戚寸心只瞧他一眼,便不由想起身在月童的裴寄清。
“宋宪将军是你这个泼皮无赖能拿去说嘴的?你既不惧死,何不自愿参军去,去战场和那些北魏蛮夷拼过?”
老者满脸愤慨,“宋宪将军为我大黎朝立功守疆你这竖子又有何为?若不是他,若不是周靖丰周先生,绥离等不到今日,早就丢了!那样好的将军未得善终,反要被通缉,被处斩,这是何理?”
从他谈吐间便他应是一个颇有识的文人,此一番言语拨弄得群情激奋起来,原本是来拉架的百姓竟开始朝那男人砸起了烂菜叶子臭鸡蛋。
要不是谢缈动作及,将戚寸心拉到后头的摊位让她站在面,她险些就要被一颗鸡蛋砸到。
官差或许是没想到这些百姓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他们便立即来制止劝诫,而戚寸心瞧见那大娘从人群里钻出来,从她站着的木板捧了菜,回去又砸起来。
她站得这样高,足以越过人群到囚车里的那个人,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披着,已能瞧见几缕霜白银丝,他始终安静地坐在车里,不曾转过脸来,仿佛从不在意这场为他而起的闹剧。
“公子,他们好像是故意的。”
徐允嘉观察了片刻那拄拐的老者,凑到谢缈身侧,低声说。
谢缈没说,只是越过囚车后,瞧见那名身着官服,从步辇下来,扶着官帽匆匆朝这边走来的县令。
“都在闹什么!”
他的脸『色』并不好,显然这场囚车游街之行并未与他心中所想的相去甚远,他见这些人仍然挡在囚车面拉来拽去,又听那老者嘴里的讽刺之言,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宋宪是自德宗皇帝在位就已下了通缉令的重犯,尔等休要聚集在此妨碍官府办公,否则,权作妨碍公务论处!”
眼的闹剧他甚至无心多,命官差驱赶百姓腾出一条来,又将那为首的老者给抓了。
“这个狗县令,怎么能随便抓人呢!”子茹瞧见那老者被带走,便骂了一声。
一行人到了客栈,要了几间房后,便坐在底下的厅堂里吃饭,徐家兄弟就坐在他们的隔壁桌,徐山岚乍听徐允嘉提起“宋宪”这个名字,便:“我好像有些印象,那德宗还在位,我爹还担不得将军之职,还不是永宁侯,当除了如今的圣之外,便属宋宪将军最为骁勇。”
“我听我爹说,周靖丰先生几过天山杀蛮夷将领,他领兵有方,抵挡住了蛮夷数次犯绥离的铁蹄,最终北魏答应何谈,最主要的原因是周靖丰先生成功刺杀北魏皇帝呼延平度,但其中还有宋宪将军的功劳,他守卫之下的绥离固若金汤,给足了周靖丰先生促成和谈的间与机会,但偏偏……德宗皇帝答应了送质子去北魏。”说到这儿,徐山岚的语气变得心翼翼了一些,不由悄悄地望了谢缈一眼。
“宋宪将军是和先生一样心生失望,所以才离开的?”戚寸心只听他提起“质子”一事,便心中有了个大概。
“我爹说,”徐山岚抿了口茶,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那不过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年大黎南迁,宋宪将军退至缇阳做守备,他的父母被北魏
将领拿住,只为『逼』他就范投降,他愣是不开城门,一声不吭地着自己的父母被蛮夷砍下头颅,挂在旗杆。”
“后来缇阳还是没守住,他的妻子死了,他和仅剩下来的一百南黎兵在北魏蛮夷的追击下横渡仙翁江,他是背着他几岁大的女儿渡河的,等到了对岸,他才发现他女儿已经……”徐山岚有说不下去了,这位宋宪将军的过往说来每一字都沾着血。
“他是咬着牙活下来的,用自己的军人血『性』去跟蛮夷拼命,这样的将军怎么会怕死?他已经孑然一身。”
桌饭菜摆在眼,几人却是满腹沉重,味同嚼蜡。
夜里洗漱过后,戚寸心身心俱疲,沾了床来不及多想些什么便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很的候,到她仍被母亲抱在怀里,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在澧阳的青砖院落里打转。
“父亲!”
她的父亲一脸喜『色』,自月洞门的浓荫下匆匆而来,捏了一下她的脸蛋,便去唤那坐在廊内的摇椅拿着个紫砂壶喝茶的老者,“父亲,宋将军从缇阳活着回来了!”
“什么?”
老者倏地睁眼,坐起身接过他中的信件来眯着眼睛仔细瞧了又瞧,才松了口气,于是面的褶皱舒展开来,“活着就好啊……依他的才能,若非是后方粮草出了题,缇阳何至于丢?日后他总能从蛮夷里抢回来!如今就陛下还肯不肯给他机会了。”
冰凉的触感袭来,令戚寸心一瞬之间睁开眼睛,室内是昏暗的,她一还有些分不清是梦里梦外。
直至她清面少年的一张脸。
她发觉原来是他冰凉的指腹在触『摸』她的脸颊。
“你过来做什么?”
她鬓发已经汗湿,拥着薄被坐起来,“我们如今面的身份是兄妹,不是夫妻。”
“我不要。”
他捏住她的脸蛋。
将她抱起来往里一放,随后他便在她身侧躺下来,他偏过头,对她的目光,“夫妻就是夫妻,任何候我都不希望你要同我作假。”
“我们这是为了保命。”她强调。
谢缈却不再她,安安稳稳地枕着方枕,闭起眼睛,“你当初要与我做夫妻,是为了保命。”
他嗓音平淡,却流『露』几分戏谑。
戚寸心不由想起当初在东陵,她冒昧他愿不愿意和她成亲,他:“若你嫁给柳公子,你会死吗?”
她那才见识过那柳公子唯母是从的模样,倒了头,答他,“可能会吧。”
他记得清清楚楚就罢了,还不忘借此来驳她。
戚寸心闷闷地背过身不理他了,但她闭着眼睛却一再难安眠,听见身畔少年清浅平稳的呼吸声,她翻身过来,望着他的侧脸,试探着唤了声,“缈缈?”
“嗯?”
他没睁眼。
“如果今天囚车里的那个人真是宋宪将军的,怎么办?”她心里始终装着这件事。
“你想救他?”
他却。
戚寸心想起方才那个梦,那只是她儿的一段模糊记忆,但她却敏锐地察觉到,许那她父亲与祖父谈论的那位宋将军,就是这位宋宪将军。
“他因为战争而死了父母,死了妻女,在这孤零零的一个人,许就是靠着一个诛杀蛮夷,收复失地的信仰而活下来的,他打了胜仗,先生才杀了一个北魏皇帝,可德宗皇帝却自甘退让伏低,答应北魏的无理要求,下旨送你去北魏做质子……是德宗皇帝让他的信仰崩塌了。”
和谈只是周靖丰为南黎争取来的一个暂
的喘息之机,可德宗皇帝却起了偏安一隅的心思,想用退让换得一安宁,可这怎么可能呢?北魏不会甘心与南黎平分天下。
若非是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宋宪,若非是他对南黎的未来心生绝望,他送至德宗皇帝中请辞解官的折子被驳回,他又怎么会在班师回朝的路消失。
“他是我祖父和父亲都钦佩的人,他是个人,就会有承受不住重压而崩溃的候,我们不能要求他总是像一块铁一样,要有敲不碎的骨头,还必须要有一颗永远不会绝望的心。”
“他为南黎做得已经够多了。”
她说着,又添一句,“但我们肯定不能暴『露』身份,如果要救他,就要想个别的办法。”
“戚寸心。”
他却是唤她一声,一双漂亮的眸子盯住她,“他做过将军,沾过无数蛮夷的血,当初重重通缉之下他亦能逃出生天,而今却在这的亭江县被县衙生擒,你可有想过,此事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有意为之,是他自己放弃了生念。”
“我想过的,但他至少不该背负着这样的罪名去死。”
戚寸心又何尝没有做过这种猜测,但她想起今日街市的百姓掀起的闹剧,还有那位被官差抓走的老先生,她,宋宪如果真的就这样负罪而死,不单是南黎的百姓会为此寒心,战场的将士会难以接受宋宪半生戎马,却不得善终的结果。
谢缈闻言,轻弯眼睛。
“好。”
室内的光线照着她的脸,但他却在晦暗的阴影里,就如同她的天真纯善与他分是至至暗的个极端。
他不喜欢这样泾渭分的界限。
于是眼底笑意减淡,他的衣袖轻拂,室内唯一的一盏烛火骤然熄灭,她终于陷在这样漆黑的夜『色』里。
“你怎么忽然熄灯?”戚寸心『摸』不着头脑。
“困了。”
他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