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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作者:十九瑶 字数:7188 更新:2022-04-13 15:33:38

    何岸的心提了起来。

    他知道,这个有着美好开头的故事,就要急转直下了。

    燕宁仍然闭着眼,容色平静,交叉着枕在小腹处的十指却不自觉地紧了紧:“弘明很重视这次会面,花了几周时间准备伴手礼,衣服买了新的,领带也买了新的,说千万不能出错,要给我父母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让他们从此安心。我那会儿笑话他,说你这纯属小题大做,自个儿折腾自个儿。没想到那天,见了我父亲第一面,弘明的脸色就变了。

    “起初,我以为他是心里紧张。我父亲走了政商两道几十年,不苟言笑,威严起来甚至有点可怕,第一次见他的Alpha很少有不紧张的。但很快我就发现,弘明的状态与其说紧张,倒不如说是窘迫,还有窘迫滋生的敌意。”

    “寒暄了几句之后,我才听出来,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了。”燕宁道,“两个月前,弘明家的生意遇到了大麻烦,资金链严重断裂,几乎难以为继。续上了还好,续不上,就只有死路一条。他走投无路,去我父亲的公司拜访了三次,希望能讨到一点融资,但都被拒绝了。当然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找的人就是我父亲。”

    说到这儿,燕宁忍不住慨然一叹:“这件事,弘明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跟我提过。只要和我在一块儿,他就表现得跟平常一模一样,明明心里承受着那么大的压力,却连一丁点迹象都不肯外露——Alpha的自尊心,实在很难理解。”

    何岸对此深有感触,应和道:“嗯,他们……是这样的。”

    燕宁又道:“就算被拒绝了三次,弘明的反应在我看来也有点激烈过度了。父亲在饭桌上提起这事的时候,说得并不多,寥寥几句,可弘明连客套地接话也不愿意,只想快点儿翻篇,当成没发生过。我猜想里面或许还有隐情,所以散局以后,我追问了父亲,父亲才把那三次拜访的细节告诉了我。”

    “一个二十出头、资历浅薄的Alpha,出身不算显赫,又没人引荐,能在我父亲那儿得到多好的待遇呢?父亲根本连办公室的门都没让他进。那三次碰面,说是‘拜访’,其实是发生在电梯、大厅和地下车库里的。”

    “电、电梯?!”

    何岸惊讶得不行,一手虚握成拳,掩住了微张的嘴巴。

    燕宁点了点头,笑容苦涩:“弘明那么傲气的人,你让他低头求人都不容易,更何况在电梯里,明知自己不受待见,还要抓住电梯上升的仓促几十秒,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提出一些听起来不自量力的请求。可能中途就被打断了,根本没机会说完,也可能说完了,周围却都是嘲讽的笑声。

    “父亲没告诉我他是怎么拒绝弘明的,可我能猜到。他这个人,讲话直率,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肯评价一句能力不足、资格不够已经算给面子了,最糟的情况可能只有三个字——凭什么。

    “弘明的自尊心多强啊,我简直不敢想象他有多痛苦。”

    “那……后来呢?”何岸听得揪心,关切地问,“后来,你父亲答应帮忙了吗?”

    燕宁没有马上回答。

    茶水凉透了,暖不了一双发寒的手。他起身斟了半满,然后捧着一团半透明的蒸汽,凑近唇边,缓缓地喝了一口。

    “我父亲……最后还是答应了。”燕宁说,“他在饭桌上对弘明说:我不了解你,可我相信宁宁的眼光。既然是宁宁看中的人,那拉上一把也无妨。当时,弘明的反应并没有哪儿不对。他很克制,也很礼貌,站起来对我父亲说,谢谢伯父赏识。

    “他家的生意躲过了鬼门关,起死回生。半年后,我们也如期结婚了。可是一结婚,他对我的态度就完全变了。

    “

他变得非常冷淡,成天有家不回,二十四小时都扑在工作上。我以为,他是自尊心受了伤,想要尽快闯出一片天来,好在我父亲面前扬眉吐气。我该等一等,也许等他忙过这段,事业有了起色,在弱肉强食的商界立稳了脚跟,心里的不甘就会散去了。

    “但我没想到,这一等,居然等了二十年。”

    新茶暖胃,热气熏眼,手里捧得再紧,也还是觉得冷。

    燕宁神色怆然:“二十年,他功成名就,地位甚至超过了我父亲,对我却还是老样子。我从没怀疑过他的感情,Alpha和Omega之间,爱不爱,经历一次发情期就全明白了。不管他平时有多冷淡,在发情期,他没法控制内心,就还是当初学校里的那个弘明,爱我如生命,可是……

    “可是发情期,它太短了,真的太短了。只要发情期过去,弘明会立刻开始逃避,然后变本加厉地冷淡我。”

    -

    说话间,铃兰咕哝了一声什么。

    她趴卧在何岸怀中,睡得正香,还有滋有味地吮着手指头。燕宁看着她,心里无端平静了不少,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何岸见状,将铃兰的手从嘴边拿开,放进了燕宁的掌心。

    “燕叔叔。”他轻声道,“我想,我大概知道您的弘明在逃避什么。”

    “是么?说说看。”燕宁语气柔和。

    何岸便道:“他应该是在逃避‘喜欢你’这个事实。他的心气那么高,那么想证明自己,偏偏攸关存亡的一次融资,他没法凭自己的能力得到,而要靠你的‘喜欢’。他觉得,从此你就站得比他高了。在你面前,他不知道该怎么自处,只能‘不喜欢’你,离你远远的,才有一点安全感。”

    燕宁低头拨弄着铃兰的小手指,一言不发,许久才淡淡地道:“何岸,你比我聪明。这么浅显的道理,我竟然花了几年才想明白。

    “他像个善妒的孩子,不停地否认我的专业和爱好。以前写进诗里夸过的,现在通通都看不上了,何止看不上,还要吐出来,析缕分条地贬低一遍才舒坦。也不肯承认对我动过真心,说是受了信息素的欺骗——这种理由,荒诞到他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可他就跟魔怔了似的,死活陷在里面,多少年都不愿回头。”

    “人有自尊心不是什么坏事,但在枕边人身上找自尊心,那就太傻了。”

    无可奈何到极致,燕宁反而笑了。

    -

    “冷落了我二十年后,我的父亲去世了。他是一面镜子,照着弘明这辈子最落魄的形象,镜子碎了,扎在弘明心里的那根刺也就一并拔了出来。葬礼上,弘明突然大梦初醒,站在我身边泪流不止。那天夜里,他找出了我们学生时代的相片集,坐在沙发上,一个人翻来覆去地看,看了一整晚。

    “他推掉了大部分工作,把所有时间都留给了我,陪我说话,给我写诗,开车送我上班,读我这些年出版的每一本书,还叫人录下我给孩子们上的课,一节一节地在家听。我喜欢油麦菜,他就辟了一块小菜园,我喜欢吃鱼,他就每天去湖边钓一条,拎回来煲汤喝……这二十年来没做的事,他一样一样地弥补给了我,可他忘了一点——”

    燕宁长叹道:“他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弘明了。”

    时间会一天天修琢人的容貌,也会一天天修琢人的观念和性格。二十年,足够重画一张陌生的面孔。

    两个人若是一路同行,始终牵着手,时不时互望一眼,时间便不敢大刀阔斧。相反,若是背道而驰,不闻不问,等到回首重聚的那一天,便谁也不认得谁了。

    燕宁久居象牙塔,四五十岁仍珍存着一份赤子之心,与年少时相差无几,
郑弘明却已走偏了太远。

    他在充斥着算计与谋害的圈子里一路爬到顶端,使过不知多少肮脏手段,甚至不屑遮掩,尽数摆在明面上,要的就是一个杀伐决断的骇人名声。脚下尸骸堆积如山,每一具都是曾经风光过的企业,有初露锋芒就被掐死的,也有在腥风血雨中分崩离析的。

    凶狠、势利、老谋深算……

    这些燕宁无法接受的特点,都不可避免地融进了郑弘明的性格。他原本可以不必成为这样的人,如果每一次邪念冒头的时候,都有燕宁在身边拉一把的话。

    但是,没有如果了。

    “二十年前的弘明给我写诗,再笨拙,我也是喜欢的。而现在,就算他用热切的眼神看我,我心里也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和他之间,不再有灵魂共鸣了。”

    星辰深远,明灭如灯。

    燕宁望着夜空,怅然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抄在黑板上、他又擦掉的那首诗,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浮华渐老方明智,于情深处误青春。

    “如果他能早一些醒悟,比如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我想,我会原谅他的。可惜,二十年太长了,每晚等在沙发上是什么心情,我都快不记得了。不恨了,也不爱了,算了,就那么算了吧。”

    泛旧的黑白照片还躺在茶几上,皎月投光,表面雪亮,抹去了两个年轻人的面庞。燕宁看了它太多遍,哪怕闭上眼,也依旧历历在目。

    美好的一刹定格成了永恒,又怎样呢?

    现实依然流向了最晦暗的空谷,坠落下去,再坠落下去,直至淹没在万千声相似的叹息之中。

    -

    何岸眼眶泛红,努力抿紧了嘴唇,还是“啪嗒”掉下来一滴泪。

    他赶紧低头用手背抹了抹,假装自己没哭。

    燕宁却笑了:“好孩子,不用替我难过。爱情这东西,算起来只是生命的一部分,失败了就失败了。我这半辈子,说真的,还是圆满的事情更多。

    “我有幸衣食无忧,生活安稳,一直做着自己热爱的工作。还在学校里遇见了不少有天分的孩子,把我那一点点浅薄的感悟倾囊相授。他们也不嫌弃,毕业十多年都记得我,从世界各地给我寄信、寄礼物。我自认是个有趣的人,五十好几了,年轻人喜欢的我也喜欢,没守着旧规矩当宝贝、落下一个老古董的坏名声。平日里睡得香,心思坦荡,身体也健康。

    “最不可思议的是,临到暮年,我还……”

    还得了个可爱的小孙女。

    燕宁勾起手指,轻轻刮了刮铃兰的脸蛋,目光中满是慈爱。

    像何岸,不像家里那个混蛋小子。

    好事。

    “还……还什么?”何岸见他没讲下去,不禁好奇起来。

    燕宁想了想,抬头望着他,温声道:“还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把本来快要烂在肚子里的话心平气和地讲出来。何岸,谢谢你不嫌烦,听我说了那么多。”

    “不、不谢……”何岸有点害羞,“您心里不难受就好。”

    “当然了,圆满的归圆满,遗憾终归也是有一些的。”燕宁喝着茶,又多聊了几句,“我迄今最大的遗憾,是我的两个孩子。”

    “长子稍微好些,他没被弘明选作继承人,大多时候留在我身边,由我抚养,算得上为人谦和,也有同理心,不会站在高处轻贱别人,尤其对Omega。而我的小儿子……他的信息素级别非常高,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弘明把他看作唯一的继承人,在他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教了他太多冷酷的规则。

    “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只有无休止的鞭策
和竞争,赢了没有奖励,输了却有惩罚,赢得不漂亮也有惩罚,这些规训给了他一种极端扭曲的心态:必须把其他竞争者都踩在脚下,踩得难以翻身,才能维持安全感。他变得警惕、多疑、独断专行,任何潜在的威胁都要掐死在苗头阶段,因为他的自尊心……就和弘明的一样脆弱,受不了一点打击。

    “我没能保护好他,没能教他什么是包容、什么是共情、什么是将心比心。这些人人都会的东西,他不会,所以频频犯错,还不知道错在哪儿。爱情观也一塌糊涂,遇到了对的人,却犯了和弘明一样的错,自己给自己搭了个死局,走都走不出来。”

    何岸闻言,尾指轻轻颤了颤。

    燕宁没有说细节,可是每一句话,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郑飞鸾。那么相似的心态、经历和性格缺陷,郑飞鸾小时候,会不会也有过同样的遭遇?

    不,别这样。

    别总在无关的场合想到他。

    何岸低下了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可就在低头时,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那张黑白照片上。

    然后,他怔住了——

    照片上年轻的弘明,有着一双多么熟悉的眉眼。

    像极了。

    真的像极了。

    之前怎么没察觉到呢?

    何岸把手伸向那张照片,想拿起来仔细瞧一瞧,匆忙间却不慎碰落了它。照片掉到地上,翻了面,银白的月光下,何岸看见了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

    郑弘明,燕宁,××××年,于渊江大学授渔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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