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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作者:林叙然 字数:6195 更新:2022-05-01 00:43:42

皇帝召见果然已在十日后, 陈景元亲来刑部提的人,彼时孟璟正和话唠给事中下棋打发时间, 见陈景元进来也不奇怪, 反倒是给事中头都大了,忙出声盘问:“钦提函呢?”

陈景元扬手扔给他, 他没能接住, 那张纸飘飘荡荡落在孟璟脚下,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蹲身去捡, 边捡边教育这帮大老粗:“我说, 你们锦衣卫的这些大老爷们, 我们小小一个刑部大牢是招待不起你们,但你们客气点会死啊。”

陈景元没动手, 他身后跟着的人扬手便是一耳光,这一下力道极重,立刻见了血,可怜孩子捂着鼻子跳起来想要发作, 被陈景元一记眼刀扫过去, 又登时蔫了, 默默缩回角落,将戏台留给这帮大爷。

孟璟看了一眼这可怜见的娃, 见他脸上片刻间便红肿了一片, 淡淡出声:“过了吧, 陈佥事, 这是周远之大人的公子。”

“不算, 还有更过分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孟璟无话可说,乖乖伸开双臂任锦衣卫搜身,搜身的人想必是故意,顺着他腿往下时,在他左膝盖弯重重一压,他立时闷哼了声,略带怒意地抬眼看向陈景元。

陈景元闻得这一声,笑得意味莫名,微微抬了抬下巴,立刻有人上来将他锁拿住,他垂眸看了眼两指粗的锁链,淡淡道:“至于么?我好像不记得,我哪里得罪过陈佥事。”

“没得罪过。不过皇上今日想必不会要你活着走出云台,以免某些人作无谓的困兽之斗。”

他说完这话,绣春刀刀鞘猛地起落,带翻一整个棋盘,在孟璟膝盖弯上落下重重一击。

黑白棋子四落,惊起断断续续的声响。

孟璟膝盖不受克制地往前一弯,猛地将下唇咬出一道口子来,这才勉强止住了去势,堪堪站直身子,额上已经浸了一层冷汗,连牙都有些泛酸。

陈景元嗤笑了声:“孟世子果真铁骨铮铮,这都能不吭一声。”

才刚被教训过的给事中原本已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了,这会儿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有血迹自孟璟裤腿上缓缓渗出来,连外袍都被染深了几分,顿时也顾不得什么锦衣卫不锦衣卫的了,猛地跳出来嚷嚷道:“陈佥事,钦提函上只说允你今日提人,可没说过此人从此就交给你锦衣卫了啊。你从刑部大牢带走的人,带走时什么样,送回来就得是什么样,少一根头发丝老子要你好看!”

陈景元被这以卵击石的白痴逗乐,懒得和这种人计较,只是看了眼孟璟膝弯上的血迹,嘴角咧开,先一步出得门去:“钦提函上也没说还要把人给你刑部还回来。”

他前脚一走,孟璟已不大迈得动步子了,立时上来两个缇骑将他强行押着往外走。

出得刑部大牢,陈景元道:“小侯爷,我还记得我们上次打照面是在万寿那日,您入京向皇上谢恩,皇上还将您奉为座上宾,客客气气地在云台为您赐酒。怎么才短短几个月过去,皇上便已派兵围了西平侯府?我等兄弟可都等着皇上今夜召见小侯爷后,诏令一下,好让绣春刀出鞘饮血。”

孟璟脸色煞白,抿唇不言,堪堪拖着步子往前走。

他也不恼,自行接道:“本来我也该对您客客气气,谁知今日一早皇上召了楚阁老和几位翰林老大人入宫,在武英殿困了一整日,最后写出来一篇文章,孟世子您猜写的什么?”

孟璟没出声,膝上的伤疼得他暂且没空去想这个,只是楚见濡这个名字又让他连头都疼了几分,他那日好不容易才把那呆子逗乐几分,这事一出,她怕是又要多想。

“列孟世子十大罪状,从当日长城塞无官无职便斩二品都指挥使列起,到今日滥杀孙俞二人之事。并列西平侯三条铁罪,涉通敌之嫌。”

孟璟神色终于变了些许,陈景元见状,笑出声来:“文章我读过了,字字带血,振聋发聩啊。今夜过后,这篇檄文便会成为一纸布告广传天下,从此孟家将永世背负骂名遭人唾弃,不然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锁侯府世子啊。”

“皇上特选在夜里召见世子,便是为着夜里见血,不大吓人。”

至弘政门下,孟璟总算是从阵痛中缓了过来,冷声让强行押着他的两人站远点,那两人犹疑,陈景元摆手让照做,他这才自个儿拖着不大稳的步子,在十几柄绣春刀的包围戒备下缓缓从弘政门走到云台。

陈景元将人交给御前的人,自个儿便立在云台下,看着他艰难地上台阶,轻轻叹了口气,早些年头一次见这人时,这人也不是如今这样落魄啊。

孟璟入殿,皇帝正在翻来覆去地读楚见濡主笔的那篇檄文,见他进来,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不大灵活地行完礼,随口寒暄道:“这也好几个月了,新婚夜遇刺的伤好全了么?没好便赶紧起。”

这话说得颇含深意,孟璟没起,老实回道:“尚未痊愈。”

皇帝起身,走至他身旁,微微抬了抬下巴,候在一侧的锦衣卫堂上官上前就是一脚,径直踹上孟璟脊骨。

孟璟被踹倒在地,下颌磕在金砖上,惊起重重一声响。

皇帝低头扫过他袍子上浸染的血迹,笑出声来:“看来朕当日没怀疑错,那晚想去见曾缙的人,果然是你。难得能光明正大入京一次,就算明知有陷阱你也会跳,孟璟,朕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勇过头了。”

“的确是臣。方才陈佥事这一刀,不就是皇上想求证一下么,见了血,臣也瞒不住皇上了。”孟璟只觉下颌都要脱臼,这话答得很是艰难。

皇帝嗤笑出声:“当日好好派太医给你诊治,你偏要耍心眼糊弄朕,今日便不如直接动粗来得爽快。胆敢欺君,就算先礼后兵,也是你自讨苦吃。”

“起来,给朕跪好了。”

双臂被反剪,他身子不大掌控得住平衡,蓄了好一会儿力,才勉强忍痛起身,重新跪直身子。

皇帝轻飘飘地将那张已誊抄好的布告扔到他脚下,道:“手不方便就将就看吧,纸够长,不用翻页。”

孟璟粗略扫了一眼,桩桩件件都是大罪,总归就是个死字,没出声。

皇帝看向他臂上死死绞紧的锁链,又再看了一眼他因伤而微微发颤的身子,缓缓道:“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随时可能没命的感觉不好受吧?被捆成这样押过来,一路上目睹之人应当不少,也算颜面扫地了。你这辈子应该从没受过这种苦,也没被人这般羞辱过,现下心里的滋味想必很是精彩。忍不了便老实交代,当日找曾缙想做什么?”

“曾都督看着臣长大,臣早晚提起总要唤上一声曾叔,当年曾都督更肯为了家父率众位大将在午门跪上三日夜求情,臣难得进京一次,想要当面见见故人道个谢,也是人之常情。”

“朕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如今还敢拿谎话诳朕。”皇帝嗤笑了声,转问道,“朕赐的婚,还满意吗?”

“谢皇上体恤,很是满意。”

“隔几日便又是大朝了,你再糊弄朕,你信不信朕下次便让那位楚氏女上奉天殿当着文武百官念这篇檄文!大义灭亲,律法庇佑,天下人自然也会信服,但也会永世唾弃不齿这位弃夫之妇。”

“这就是皇上当初赐这门婚的原因么?但今时不同往日,楚阁老现下为定臣之死罪如此尽心尽力,想必便是为了保全其千金吧?楚阁老如今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便是为了全君臣之谊,皇上如今也不会如此行事。”

皇帝没忍住笑了声:“算是个看得清形势的,楚见濡如今为他这个女儿,听话得愈发像条看门狗,可比当初上道多了。若早如此,朕当初也不至于挑中他女儿。”

“行了,朕懒得同你废话,你故意把孙俞二人的事捅出来,让朕召你入京是想做什么?说吧,亮底牌。”

孟璟刚要出声,皇帝缓缓蹲下身来,将手中那支朱笔重重戳在他心口位置:“若是你二叔的奏本比薛敬仪的跑得快,朕自个儿都说不清,是会召你入京,还是会直接派陈景元办事。说起来,如果是直接派陈景元过去……这会子整个镇国公府都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吧。”

孟璟微微觑了他一眼,若非他自个儿愿意进这一趟京,陈景元敢去他的地盘上撒野,定然有去无回。

但等皇帝起身,他得了开口的契机后,却只是不疾不徐地道:“皇上无非是怀疑后军都督府里不干净,但偏偏这么多年无一人再有叛国通敌之迹象,抓不住这个不一定存在的内鬼。可后军都督府毕竟握着京师的命门,皇上自然还是不放心,想将边将都换成自己人。”

“既然皇上要动后军都督府,必然早晚都要除孟家。”孟璟没顾君臣礼数,抬头直视皇帝,缓缓道,“臣没什么可以与皇上抗衡的本事,只一句,臣保北境安宁,皇上勿动我孟家一人而已。”

“你口气倒是大。”皇帝语带嘲讽,“就你如今这身子,连个陈景元都未必抵得过,能阻鞑靼?”

他很平静地应了一个字:“能。”

皇帝笑了好一阵子,又叹了口气:“朕总算知道以前皇兄在时怎会那般看重你了,连自个儿远支叔父被你一刀斩了也没发落,反倒派人赐刀嘉奖,这可真是头一遭。皇兄那性子,就喜欢这种少年豪气啊……或者说,狂妄自大。”

孟璟没出声,膝弯上渗出的血已将金砖染红了一块。

皇帝就这么看着,冷冷道:“朕都怀疑就是单单让你在这儿跪上一晚,你都会殒命在此。”

“那倒不至于。”孟璟甚至还淡淡笑了声。

皇帝被噎住,好一阵没说话。

孟璟自行接道:“已经入冬,鞑靼无牧可放,骚乱大战最多的时节就要来了。这四年多来,宣府战乱多达二十三场,虽无一场破清远门,然万全都司依旧损失惨重,而今剩余军户不足一半,常驻军队稍微好些,但也已经折了十之三四。若还是这个打法,明年冬,皇上就该调戍各地驻兵北上了,如此,沿海一带则倭寇之乱自然再起。纵是如此,皇上还调不出多少人,如此,再两三年,皇上便该担忧紫荆关与居庸关的安危了。”

一听到京师可能为战乱所扰,皇帝气焰灭了一半。

“这几日后军都督府呈上的诸多奏报皇上想必已经看过不止一次了,都是臣一笔一笔亲自算过的,整个后军都督府如今剩余士兵不足二十五万人,万全都司更是不到十万人。照这样下去,日后宣府便只能有五万兵力不到,拿什么和鞑靼万里挑一的骑兵打?就算派曾缙都督亲自上阵,甚至哪怕把征远将军戚勉调戍至宣府,可戚将军擅长海上作战,和鞑靼骑兵对上,皇上觉得胜算能有多大?这几年里,军心不振,后军都督府可压根儿就没打过几场完完全全的胜仗。”

“皇上虽不肯信孟家忠烈,但宣府国门确是孟家的根,孟门三代先烈的头颅抛在此地,”孟璟抬头,沉声道,“臣虽无德,却也不敢抛家弃祖,望皇上三思。”

皇帝默默坐回御座上,就这么冷冷看着阶下这个跪得端端正正的人。

说起来,他还曾经在封地见过一次没出事时的孟璟,虽没有今日这般沉稳,但少年侠气很是让人歆羡。

他就这么看了小半个时辰,孟璟倒也能扛,都这般了,连半点痛哼声都没发出,甚至连呼吸都依旧平缓。

良久,他问:“朕记得你还有个庶弟?当年定你的世子之位时,朕好像看过奏报。”

孟璟愣了下,老实答道:“舍弟还小,皇上何意?”

“把令尊令堂还有你庶弟一并送回京师,败一仗,朕杀一人。”皇帝冷笑了声,“朕本想请武安伯夫人进京颐养天年的,既然还有个庶弟,便免老夫人路途奔波之苦了,毕竟武安伯是战死在沙场之上的。”

孟璟没应声。

“三次机会,若用完了,朕屠宣府昭德街,”皇帝一字一顿地接道,“男女老少一个不会放过。”

孟璟几乎要将下唇咬破,好半晌,终于出声:“皇上都已经思虑好几年了,却也一直没对孟家下杀手,心内想必很是矛盾。但用人不疑,皇上三思。”

“你若是朕,你疑不疑?”皇帝嘲讽地笑笑,“你自个儿考虑吧,要不就答应,要不……你也没有备选,你既然进了京,便知生死皆在朕一念之间,半点由不得你做主。朕肯和你谈条件已是发善心了,要不便把命搁在这儿,朕发布告,将西平侯削爵下狱,以通敌罪屠孟氏满门。”

孟璟嗤笑了声:“那臣还有得选吗?”

“自然没有。朕把万全都司和镇朔将军印一并交给你,允都司衙门统领布政司和按察司,宣府军政民政一并交给你。”

“但与此同时,朕也只给你一个万全都司,不得借调其他三大都司粮草兵马。和后军都督府只许有公函必要往来,不得私下会见任何大将,尤其是曾缙。老侯爷进京之后,朕会派太医会诊,随即将其伤势的消息告知朝臣,自然也包括后军都督府。”

“至于其他的……能不能胜,看你自己的本事。若胜,该嘉奖嘉奖,老侯爷的伤朕也会尽心。若败,败一役朕杀一人,枭首挂城门示众。至于先杀谁,倒可以由你亲自来选。”

皇帝招手唤内监过来,让将孟璟脚下那份布告拿出去誊抄数份。

“再给你一炷香,朕便要回寝宫了。”

孟璟垂首,默默看着身下这块红色金砖,缓缓问道:“若当年之事,家父当真无过,皇上肯复其声誉么?”

皇帝保持着嘴角那抹玩味的笑,许久,终是颔首:“其实你没资格和朕再谈什么条件,毕竟你这条命都捏在朕手上,朕今日不点头,你连云台都走不出去。但朕喜能臣,否则不会用楚见濡,今日更是就算把你扔进诏狱的酷刑堆里,也必得让陈景元拷问出你当日为何要冒险见曾缙、为何要杀孙俞二人又为何要私下清算后军都督府烂账。这每一桩每一件,单拎出来,定你个死罪都不为过吧?”

“不为过。”

“朕虽崇文,但和皇兄在喜能臣之事上并无区别。朕少时便见过西平侯,确是勇将,若果真如此,但凡你拿得出真凭实据,朕自然抹掉朝中质疑之声。”

“若你当真能说到做到,有朝一日兴许还能将鞑靼重新赶回嵘阳以北去,为北地博一个平安。若你今日骗朕,实则起了反心,万全都司如今所剩兵马也就十万左右,你也没本事打到紫荆关。况朕手里还有令尊令堂三人,这场局,朕稳赢,你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皇帝笑出声:“这样看来,朕这次没直接派陈景元去料理你,还算正确。考虑好了吗?”

他看向皇帝衮服上的十二章纹,好一阵,沉声应下:“臣领命。”

“给万全都司都指挥使松绑。”

孟璟叩首谢恩。

“你既然敢进京,自然留有后着,若继续深查下去,少不得又是一桩死罪。朕饶过你这次,但日后,你若再敢在朕跟前耍心眼……”

皇帝最终没有说完后半句话,转而道:“朕即刻派陈景元去镇国公府接人。记好了,败一仗,杀一人,三次开外,屠昭德街。去年冬,宣府可就不只败了三仗。”

“戴罪之身,好好立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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