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孟璟说一不二，翌日便携了楚怀婵前往靖远, 只是本来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能缩短不少的脚程, 因了这把弱骨头突然掺和进来, 活生生地变成了一出游览北境风光之行。

前半段还好，楚怀婵兴致大发，每日走远些也不见厌倦。但等进到陕西境内，这呆子便死活不肯再整日待在马车了, 说是再这样得连胃一并吐出来, 简直是在舍命陪他走一段远行路。孟璟被她气到，还嘴说还不是因为某人和块牛皮糖似的黏人到甩不掉, 被她一脚踹了回来, 只好将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乖乖吩咐将脚程放慢，每日带着她走半日游半日, 磨蹭了两月多才到了靖远境内。

这一通折腾下来, 华盖殿里那位在宣府城内寻不到人, 问人只说带楚怀婵散心去了，没交代过要去何地。孟璟又使了些小手段，一路关卡也查不到人，皇帝发了几次火, 但又拿人没辙, 毕竟确实是他自个儿犯蠢, 收回双印却又没将人押下, 才造成了如今这般局面。人家如今闲人一个, 想带娇妻游山玩水也不违律法，皇帝一时之间居然拿他没辙，只得严令各处关卡严加盘查，见着人便直接扣下押进京师。

严查之下神魔鬼怪皆无所遁形，孟璟的车马不久之后果然被靖虏卫扣下，恰遇靖远骚乱，虽有巡抚经略军务，但行都司的大事小情却还是五军都督府在负责，这烫手山芋便毫无疑问地交到了行都司指挥使张钦手里。

虽然皇帝此前对孟璟不大客气的事传遍了整个五军都督府，被各大都司视作皇帝总算要采取强硬态度的开始，但此人后来却又掌了万全都司且率军一举大获全胜，孟家重回五军都督府视野，眼下皇帝只说将人扣下押入京师，却未完全表明态度，张钦不敢得罪人，在城中辟了处小院落，好吃好喝地将人供着，得闲还准备亲自去见人一面，问问孟璟愿不愿意主动跟他进京，若不愿的话，则再说强制的话。

孟璟这次出门因为带了楚怀婵这个拖油瓶，脚程实在太慢，为不至于半路就被人截下，一开始便选择轻车简从以避人耳目，除去扶舟，随行只带了两人照顾起居，眼下张钦辟的这方院落虽规模不大，但招待起两人来，倒也不显寒碜，且胜在布置雅致，倒很得楚怀婵欢心。

孟璟因当初在万全差点卸了周懋青的胳膊腿，如今这臭脾气也算远近驰名，扰了人小夫妻游山玩水的兴致，张钦做好了讨不到好果子吃的心理准备，最后也确实连吃了四五次闭门羹还没见到正主。

等到第三日，孟璟在他这儿的消息再瞒不下去时，他总算是坐不住，管他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径直叫人撞开了门，将孟璟强行请到了客厅。

孟璟来倒是来了，可惜还是和个大爷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寒暄没两句便又下了逐客令，张钦气得吹胡子瞪眼，立刻便准备不客气了，扶舟见状往门口一站，面无表情地将人往外请，他半点没辙，最后只好道：“皇命难违，我与孟世子也算无冤无仇，还请世子勿要为难我。”

“不是我想为难你，只不过内人连日舟车劳顿，身子抱恙，入京路远，还望大人通融通融，允内人再多休息几日。”

什么叫他通不通融，延误皇命这不找死吗？

张钦差点被他这狗屁话气个半死，憋了好半晌才按捺下怒气，试探问：“那我安排些大夫来为尊夫人诊治一下？”

扶舟赶紧跳出来阻道：“不必了，我便是大夫，谢大人好意。”

主子还没发话，下面人便这么不守规矩的，实在是不大多见，况孟璟的臭脾气他已见识过好几次，张钦倒不觉得孟璟会搭理扶舟，径直越过他向孟璟解释道：“靖远城中也有几位颇负盛名的大夫，世子身边的大夫自然厉害，但集思广益兴许能多些法子也说不定。世子您看，需不需要……”

孟璟状似不在意地打量了他一眼，四十来岁的年纪便能坐上封疆大吏的位置，虽不算最拔尖的那一批，但也绝非庸碌之辈。

这段日子以来，因带着楚怀婵脚程慢的缘故，倒令他多了些将从前之事从头到尾细细捋上一遍的时间，也正因如此，离靖远越近，他也越来越频繁地回忆起当日孙南义那句“段阔这人，当初负责死守宣府镇，敌军于清远门下围困天子，按律必得出城迎战护驾，但当日他所率领的开平卫，损伤不过三百余人”。

他静静看了此人好一阵，故人面容半分不见，说话更带着正宗的当地口音，对他的态度更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长时间的沉默令张钦颇为不安，未等他回答，便继续出言劝道：“圣命难违，还请世子见谅。”

话虽客气，态度却比方才强硬得多，孟璟轻嗤：“这是我乐意也得同意，不乐意也得同意的意思？”

“是。请世子并夫人配合，我来安排大夫问诊，后日准时启程入京。”

“大人都把话说得这么开了，我再拒绝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恭敬不如从命。”

孟璟倒还真不是忽悠他，连着在路上奔波了两月，就楚怀婵那身子，不折腾出病来才叫不正常，每日腰酸背痛兼吐得要死不活，他都怀疑这呆子会不会真把命交代在这一趟里，每日连碰都不敢碰她一点，就怕将一把脆骨碰碎了。这几日来，她愈发不舒服，扶舟使出浑身解数都徒劳无功，令他瞧着都胆战心惊，就怕万一真出点什么毛病，当日他答应带她一起过来岂不是当真罪过，这才想着答应张钦叫其他大夫过来看看，兴许误打误撞有奇效也是幸事。

张钦办事效率颇高，晌午过后便请了几位大夫过来问诊。

帷幔厚实，衬得楚怀婵斜伸出来的那只手愈发苍白，孟璟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盯扶舟一眼，大意是要这些人都比你有本事，那你就等着自个儿走回宣府去吧。

上次东流的教训还在眼前，如今东流回了卫所常驻营中，替他挡刀的人没了，孟璟这些时日又被楚怀婵这脆弱身子惹得越发暴躁，惯常被教训的人自然变成了他，他现下风声鹤唳，一见着这不大和善的眼神，顿时躲到了孟璟身后，强行将这要吃人的目光避了开去。

孟璟就这么冷冷看着每一个前来问诊的大夫，颇有几分若不靠谱就要把人生吞活剥了的架势，边看边摇头，惹得大夫们各个心惊胆战，可惜说来说去终究也只有那么一句，身子底子原本就不算很好，连日舟车劳顿，太过疲惫以至于抱恙。

后边更是进来了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孟璟眼角没忍住抽了下，年纪轻点的大夫少见靠谱之人，况有扶舟这种废物为前车之鉴，他实在是不大相信眼前这人，可当这人挽袖搭手诊脉时，扶舟忽地紧张起来，气息明显变重，他微微侧头往后看了一眼，又默默转回头来，凝神看向眼前这人。

少年面容，却有一分少年人少见的沉稳，同他当年年轻气盛时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少年客客气气地同他见礼：“孟世子不必忧心，夫人之病症并不严重，开剂药服上两日即可恢复七八成。”

“你倒很是自信。”

少年也并不解释，只恭谨道：“事实如此，在下并未胡乱承诺。”

他利落写好方子交给下面人，扶舟上前将人拦下，将方子接过细细阅过两三遍，这才叫人去抓药。

大户人家规矩多再正常不过，不放心外人更没什么大不了的，少年没怎么在意。孟璟眉头却微微蹙起，思忖了好一阵，忽地屈指一弹，几上瓜果盘里的一颗脆李破空而去，少年没能避开，这枚鲜果暗器重重击在他膝上，他却生生忍下，淡淡朝孟璟回了个礼：“谢世子考验。”

他只用了两三层力道，但这人不是装的，的确不会功夫，孟璟冲他微微颔首：“气度不错。”

扶舟再度看过来，就孟璟这嘴，他跟在身侧这么多年，几乎很少听到他说谁一句好话。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孟璟笑了下。

少年没说恭维话，施然行礼退下，毕恭毕敬，却无半分谄媚自轻之态。

孟璟这才向张钦道谢：“谢张大人挂心。”

“世子可别折煞我了，按理说，世子既然对靖远风光有几分兴致，携夫人远道而来，我自然当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但皇命难违，时间紧急，不得不催世子启程，还请世子见谅。”

孟璟颔首：“后日启程。”

得他首肯，张钦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恭谨道：“委屈世子在此歇息两日，后日我派卫队护送世子启程入京。”

他说完这话，不待孟璟应声便径直告退，孟璟一直目送着他走到门口，才淡淡出声：“张钦大人，我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张钦怔了一下，看向帷幔，似乎能看到其后的病弱美人似的，半晌没应声。

孟璟也不点破，室内陷入沉默。

良久过后，张钦总算开口：“敢问世子为何而来？若有我出得上力的，还请世子明示。”

孟璟觑了眼窗棂之外的晃眼日光，再看了眼窗外遮掩住大半日光的榆树枝叶，吩咐将帘子放下，又叫人去取些冰进来。

一旁的丫鬟下去取冰，室内只剩四人，孟璟这才抬眸看向他，极缓慢地问道：“我为何而来，张钦大人心里不清楚么？”

他重音咬在“张钦”二字上，张钦闻名，心里“咯噔”了下，半晌没出声，最后赔笑道：“世子说笑了，您从宣府远道而来，连皇上都被惊动，连下几道圣谕命您迅速入京。在此风口浪尖上，世子此等举动，我长年身在边地，不知朝中动向，如何能得知其中要义。”

孟璟只是看着他，并不出声。

他心里莫名浮起一阵不安，赶紧行礼告退：“世子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告退了。”

“稍待。”

孟璟见他回头，漫不经心地问道：“方才那位大夫是你什么人？”

“能治病的便是好大夫，从前倒未听闻世子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

孟璟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树影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扶手上，好一阵子，终于轻轻笑了下：“我从前是怎样的人，大人不清楚么？”

张钦注视了他许久，终是道：“犬子技拙，既入不了世子的眼，倒也不强求。”

冰盘呈进来，室内温度陡然降下去，楚怀婵心底的那股子烦闷顿时消下去不少，安安分分地往里躺了些，孟璟隔着帷幔隐隐辨出她的动作，心中烦躁总算消了几分，这才仔细打量了张钦一眼，淡淡道：“从前竟不知道你有个这么厉害的儿子。”

他莫名笑了下，接道：“今日一见，倒和某位故人之子颇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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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钦指路37章，应该都忘得差不多了，随缘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