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骑已抵尚南寺后方,只见眼前有一片杏树林,林后有山坡,坡下是九莲护城河,渔舟点江,水天一色。河上有似虹隐隐飞桥,如织十里云烟。又见烟雾绕山,山坡便似披了玉制蓑衣,一路延绵而下,拂入杏林,又披挂在花间梢头。不时,塔中传来金铃细语,真个千般旖旎,万般幽雅。
坐骑在林中落下,顺服地坐在地上。尚烟从它背上跳下来,发现它似高大的黑狼,四腿纤长,圆尖耳竖立,红尾短如折,四只爪子的指甲都是红色。它的吻部长且突出,面部骨骼外露,似一片白骨制面具,“面具”两侧飘着两缕血红长毛,足有七成身长。当它飞奔时,那两缕毛便似丝带般飘舞。
尚烟道:“紫修哥哥,这是什么兽?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山诨。栖息于仙界玄武天狱法之山,乃是山风之化身,因而得名。”
“山诨……它速度好快啊,可比龙还快?”
“不如龙快,却是仙界最快的异兽。”
“哇……我何德何能,让紫修哥哥骑仙界最快的坐骑来找我……”
看见尚烟一脸神往地望着自己,紫修很是无语:“都说了,我是来替我娘打听种植之法的。”
其实,仙界最快的坐骑算什么,他本想骑龙的。奈何神界的龙对他很是排斥,靠近便是你死我活,无可驯服。
尚烟喜道:“这么说来,我能帮衬着紫修哥哥一些,更是感到荣幸之至呢。”
“真会自圆其说。”
“我娘告知了我两种方法。第一种,我来择枝做一次给你看哦。”
尚烟跑到一株杏树下,抬头看了一眼花枝,走开了;她又跑到另一株杏树下,抬头观察了一会儿,走开了;她再跑到另一株杏树下,抬头观望良久,还是走开了……
当她换到第五株杏树时,一道疾电飞驰而来,劈开枝干。大把花枝掉落在尚烟脚下。她蹲下来,蜷成一小团,开始挑选枝叶。
紫修道:“你都多大了,怎的还不会飞?”
“因为我爹生得好看啊。”尚烟背对着他挑拣,答得好整以暇。
“我没听出此二者的关联。”
“因为我娘生得好看,所以喜欢她的人多。因为我娘眼光高,所以嫁给了最好看的那个。因为他们俩都生得好,所以生出的娃娃也生得好。老天很是公平,不会让这般绝世美貌的小娃娃无所不能的。”
“……”
紫修想起了,她爹是个由凡胎飞升上界的新神族,她娘却是上神。上神不会平白无故嫁给平庸的新神族,她爹必有过人之处。如此说来,还真可能和容貌有关系。她不会飞,指不定也与她爹的血统有关。但听她说得如此信心满满,他没道出真相。又见她已经弄折了好几条枝桠,还拿小石在打折处摩擦,紫修道:“你在做什么?”
“奇了怪了,为何会弄不成?”尚烟擦了擦汗,一屁股坐在地上,举起手中的石块和断枝,“我娘教我的,断……断,砍断杏树大法。”她想了半天,忘了“断梗曲杏之法”六个字,随口杜撰了一个。
“砍断杏树大法?”紫修蹙眉,越听越觉得不靠谱,“你细说看看。”
“我娘说了,神界的杏树都生得直,如插在瓶中,便有些生硬,不够好看。但是,只要把枝干砍断,像这样——”她把手中的树枝对半折断,再用一块石头往上面拍,“往其中镶嵌石块,直梗便成了曲枝。若是砍得太多,用钉子钉住便好。但不知为何,真正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紫修凑过去看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会错意了?”
“嗯?”
“你娘的意思,应该不是要你把枝干砍断。”
紫修蹲下来,也折了一根树枝,自上而下抚摸枝干,寻到较粗较直的部位,掐住,从腰间抽剑,用剑锋轻锯这个部位。
这把剑不大,似乎是为紫修身高量身定做的,但上面闪烁着奇异的紫光与冰雾,就像一块刚从深海取出的薄冰,只看看都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尚烟惊道:“哇,紫修哥哥,你竟随身带剑?!”
“怎么,可怕?”
“是好帅!”
紫修啧了一声:“帅什么,你是没见过好剑?”
尚烟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盛气凌人:“喂,这位叫紫修的,你以为是在跟什么人说话?尚烟大小姐,好不好?我是没见过好剑的样子吗!”
她说得颇有气势,听得紫修微微一凛,抬眉道:“哦?”
“我是没见过剑的。”
“……”
“我没见过世面,紫修哥哥快来快来传道受业解惑嘛。”又变回了极没出息的样子。
“你这人真是……”紫修无语了一阵子,“出门在外,佩剑防身。常识。”
“可是,如今天下安如泰山,为何要佩剑防身?”尚烟从未出过神界,以为神界便是“天下”。
“神界便处处安稳?你还是出门太少。”紫修低头道,“好了,不多闲话,我先专心折这杏枝。”
紫修又开始小心翼翼地操弄手中的活。只锯了一半,他停下来,慢慢将枝干打折曲起,再从地上挑了一枚小石,镶嵌其中,掐住锯断的部分,果真枝干变成了弯曲的。
“哇……”尚烟的小嘴微微张开,变成了正圆形,“原来是这样……紫修哥哥你是怎么做的,只做一次便成了!”
“我又不是你,笨死了。”
“我笨吗?”尚烟歪着头,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着,“一眼看出紫修哥哥特地来找我,也笨吗?”
“你!”紫修两腮气鼓鼓地胀成小包子,埋下头去,“算了算了,你看这个,不是很稳。”
“嗯?”
紫修放开掐住的部分,枝干有些往下倒:“这应该是你娘说的,要钉子固定的部位。可惜我没带钉子。”
“我家里有!今天我回家找好钉子,还有其它插花器具,明天带来给你。”
“嗯。”
他们约好了时间,第二天又在同一位置相见。虽说法子是尚烟从母亲那习得的,但第二天,她从头到尾都没动手,只坐在紫修旁边,双手撑着下巴,喜滋滋地看他插花。
“你看得我背脊发凉。”紫修专注看花,也没看她。
“哦,好,那紫修哥哥,我先去旁边待着啦。”
其实,紫修并无赶她走的意思,被她这样盯着,虽有些紧张,心中却有一丝喜悦,只是他自己也不愿承认。她走了以后,他难免有些失落,但确实也能更专注做手中的活。
也不知过了多久,紫修忙完了,用小胳膊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满意地拍拍手,抱起插好的一瓶杏花,起身去寻尚烟:“好了。”
他转过身去,便见尚烟抱着头,背对着自己坐在树下,专心致志地抓着头发,不知在做什么。
紫修唤道:“尚烟。”
尚烟还在聚精会神地做些什么。
“尚烟!”紫修声音大了一些。
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尚烟慌乱地转过身来,弄掉了一地杏花瓣。
此时,尚南寺人烟稀少,万籁寂,四山静。山岩之间,泉流丝丝幽咽;禅窟之中,金磬阵阵回响。远处,护城河边,有碧波拍岸,细柳新蒲;近处,有杏满枝头,仙烟神雾。在这杏树下,尚烟编了个新的发髻,黑发顺着后脑,一缕一缕缠成蓬松如云的发辫,鬓角还勾了两绺发丝,轻烟般卷起,在耳前勾成了半圆状。在这一头黑发上,缀满了粉白的杏花:完整的花苞、盛开的花朵、大小不一的花瓣,呈现出凌乱的动人。
在新发式的衬托下,眼前的小女孩既有小公主的华贵,又有小仙女的清贵。只是,被紫修这样一吓,她有些手足无措,又让她只像她自己,只是更可爱了。
而这寺一切美景,犹胜过踏雪寻梅,花前月明。
紫修望着尚烟,有短暂的走神。但很快,待那一阵磬音结束,两人之间除了杏烟,便只剩了死寂,还有漂浮在空气里的尴尬。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后,紫修面无表情道:“这么长时间,你都在忙这事?”
“对啊。女孩子的头发很难弄的。”尚烟理好了头发,蹲下来捡地上的花瓣,有些埋怨道,“你看看,你把我的花瓣都吓掉了啦。”
不知为何,她如此抱怨的样子,紫修竟觉得有些可爱:“我看你这发式,难度不亚于插花。怎的一插花你便毛手毛脚的,把花插脑袋上,你又手巧起来了?”
“行行出状元嘛,我这编发的水平,也都是跟我娘学的,可不输给紫修哥哥的插花水平哦。”说到此处,尚烟想起了要事,飞速抬头,看向紫修手中的花瓶,诧异道,“你已经插好花了?”
“嗯。”
尚烟扶着头发,飞奔过来,欣赏了一下紫修的杰作。但见花浅瓶深,枝疏叶清,令人忍不住一看再看。她感叹道:“不,我错了,紫修哥哥的插花水平还是更胜一筹。”
“……”紫修低头看了看她满头杏花,“……此二者你是如何类比的?”
尚烟认真观摩他手中的杏花:“我一直喜欢园艺,可惜自己弄不来,平时都只能看娘在家中忙活。你是怎么做到的,一学便会了。”
紫修虽经历甚多波折,到底是小孩子,听她这么说,心中暗喜,只未表现出来:“这方法不错,虽还是不如野外活杏,但总比刺绣、盆景好些。多谢了。”
“哼哼,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尚烟直起身来,得意道,“放心,我还有第二招法子,包我未来婆婆满意!”
“第二招?”
“对啊,这第二招嘛,叫‘活杏屏风大法’,比这‘砍断杏树大法’妙多了,可惜需得费时甚久,还要准备很多东西,我怕紫修哥哥没耐心去做呢。”
“少激我,快说。”
“那东西你要自己准备了哦。这次需要的材料太多,我若回家去取,我娘势必会怀疑。若她发现,我将她的独门绝学传授外人,我怕是再没机会见你的了。”
“嗯。”
“那紫修哥哥准备一下这些东西:沧瀛杏一枝,空白屏风两扇,砂盆一个,七色鹅卵石一盆,软竹条、木梢若干……”
“沧瀛杏?”
“我娘说了,杏花树也是有很多品种的。若想把活杏种在室内,便不能选太高的。这沧瀛杏原生在水域天,可在水中生长,是神界最小的杏树品种。只要把它种在盛水的砂盆里养活,再铺上七色鹅卵石,自有绝伦之美呢。”当她在说“自有绝伦之美”时,用的是羲和素日最爱用的神态,语调款款,声音轻轻,姿态淡淡,优雅不已,但这些神态动作让小女孩学出来,如何都不太对劲儿。尤其是她模仿能力极强,宛如羲和缩小了一般,更有些好笑了。
紫修沉吟片刻,道:“听上去是不错,只可惜我家那边种不了沧瀛杏。”
尚烟不知道,羲和之所以推荐沧瀛杏,只因在神界任何地方,沧瀛杏都能存活。她惋惜道:“在紫修哥哥的家乡,沧瀛杏会水土不服吗?”
紫修细细将尚烟提及的材料数了一遍,忽地醍醐灌顶:“我懂你的意思了。这法子是很好。”
“你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啦?”
“我知道了。明天同一时间,此间见。”
自离家之后,紫修过着危机重重的生活,连梦都是黑色的。
这一夜,他终于做了一个七彩之梦。
梦里半窗碧波尚寺中,吹过一帘红雪杏烟风。编了一头杏花的小女孩,接过他递去的彩色的鹅卵石,甜甜地笑了起来。
翌日一大早,紫修便去准备好了尚烟提及的材料,包括七彩鹅卵石,然后又提前抵达尚南寺的杏林。
可到了约定时间,尚烟没有来。他又多等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她踪影,便盘腿坐在地上,开始试着制作活杏屏风。
其实,知道思路后,对他而言,这屏风并不难装:量好屏风底部的长度,削好木梢,打眼固定,制作成矮条基座,将沧瀛杏种植在盆中,铺上鹅卵石修饰根部,用软竹条编织其上,再将两扇屏风固定在树外,折叠掩映,纡曲满屏,若是夜间点灯,更应有踏月留香,花影团团之美。
因从屏风外几乎看不到砂盆内部,哪怕不用沧瀛杏,换了别的土栽杏树,也可达九成观赏效果。所以,这方法非常可行,想来他母亲是会极喜欢的。
也不知尚烟的母亲是怎样一个奇女子,竟对园艺有如此研究。
他并非不能独自完成这活杏屏风,但不知为何,他想和尚烟一起完成,哪怕这过程中,她又走神去弄头发,也挺好。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等到日落西山,尚烟也没有来。
尚烟没来,是因为羲和出事了。
原来,这段时间,只要叶光纪不在家,他那外室便时常来访叶府,以想看儿子为由,逗留在叶府门外,一待便是一整天。她看上去柔柔弱弱,凄凄惨惨,又时不时在门外抹泪,时常引来外人围观。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外室会是九莲城雁晴田部史的女儿。
田部史是征税的官吏,油水极多,他们的二代多富态、倨傲、要面子。可反观雁晴氏,曾有四次在叶府门前哭到不省人事,压根不在乎被人指指点点。
久而久之,关于叶家的流言,传得好不热闹,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为此,叶光纪骂过雁晴氏几次。她总是消停了两天,便故技重施。现叶光纪当了刺史,她爹对他也不敢颐指气使,只跟她一样卖惨,道:“我女儿为了你,都和我女婿和离了,你老丈人、丈母娘是我这芝麻官惹不起的,你惧内,不敢收我女儿进门也罢了,何故连儿子都不让她见一次!”叶光纪头也大了,只专心忙公务,不再过问家内这些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