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灵的风俗很是独树一帜。开学第一天,便有助教带着即将入学的学生,乘坐飞轿,向他们做一日游介绍。
飞轿足足有一个书塾那么宽,周围停了八只瞿如鸟,正在吃车夫送来的饲料。在阳光下,它们翅上的青羽亮得仿佛会冒油。
上轿后,尚烟看见了坐在后排的芷姗。
芷姗性格随母,八面玲珑,广结新友,猴子掰玉米似的,有了新的便和旧的来往少了,但总能与人极快熟络起来。她与一群朋友坐在一起,原本聊得甚是开心,一见尚烟上来,二人对视一眼,芷姗笑容僵了些,便低头在身边的姑娘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姑娘不住地看尚烟,眼中生了些防备。
尚烟也不想去招惹芷姗,自个儿在飞轿前排坐下。随后,八只瞿如鸟叫上两声,“瞿如”“瞿如”的,便似在呼唤自己名字,便展翅而起,拖曳着飞轿,翱翔在孟子山高空。
树灵飞行能力不强,所以远行时,他们也会乘车轿或骑鸟。若不是到极远的地方,譬如说只想去高处一份粽叶饭,他们便会直接轻点足尖,吹散的蒲公英般,轻轻飞到铺子前,以竹片货币做交易。
虽然来之前,尚烟早已对孟子山做好了功课,当地风土人情,也了解得七七八八,但真的看见这一切,并且能与所学知识对比,她登时忘记了前一日的烦恼,小脑袋转来转去,好奇得不得了,都不知该把目光停在何处。她一边忙不迭地环顾四周,一边听助教介绍:“……咱们孟子山虽外族住民极少,游人却多如过江之鲫,且多数是女子……”
尚烟举手道:“助教先生,为何多数是女子呢?”
助教咳了两声:“因为姑娘都喜欢孟子山。”
答了等于没答。
尚烟也不便再问。
及至林间城中央,尚烟听见了鼎沸人声,丝竹之乐,其间夹杂着年轻男子的吆喝声。
她顺势望去,发现最热闹之处,有大片华楼翠阁,峻宇雕墙,参差错落,美仑美奂,连屋檐都有六种艳丽的颜色,与其它楼房很是不同。
“助教先生,那是什么地方呀?”尚烟再次举手。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了,离家之后,她比平时开朗多了。
助教又咳了两声:“那些是快活楼。”
“什么是‘快活楼’呢?”
“就是让客人快活的楼。”
还是等于没答。
待瞿如轿辇经过大片“快活楼”上方,尚烟和所有学生一样,贴在飞轿边缘往下看,都看见崇楼华堂里走出大量男子。他们招待着客人,个个都年轻俊美,穿着鲜艳衣裳,身材或是修长笔直,或是弱柳扶风,笑声也比寻常男子清脆悦耳些,特别训练过似的。
尚烟吸了吸鼻子,还闻到了别样的味道:有初熟果实的甜美,有月桂叶的清爽,有蓝风铃灵动芬芳的清柔,还有琥珀混合着木香的芳醇……这些香料不似女人的脂粉味那么浓厚,却又有一种异样的诱人。
尚烟再一次感到好奇。但先前提问都得到糊里糊涂的答案,她有些挫败,不知道该不该问。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悄声道:“不必问了,我来告诉你吧,这些啊,都是兔儿爷。”
尚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个少女。这少女和她差不多年纪,生着火红头发,眉飞色舞的丹凤眼。若只论她的脸,可谓相当美貌,用“华如桃李”来描绘,再合适不过。然而,因为她头发太打眼,以至于别人总先看到她的头发,而不是美貌。
少女如此亲切热情,整得尚烟都不好意思问她是何许人也,为何要和她挤在一处,只又低头看了看那些年轻男子:“兔儿爷?他们可是兔子精变的?”
“不是不是,兔儿爷便是以色谋生的男子。”
“什么?!”
见尚烟露出惊诧之色,红发少女拉了拉她的袖口,又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你方才不是问为何孟子山女游人多吗?因为,树灵一族的外貌都很好看,尤其是男子,大多配得上‘玉树临风’这四个字。所以,树灵的花街柳市也很是兴旺呢。你看,这大片大片的六彩华楼,都是的——”
尚烟低头看了一会儿,叹道:“虽看不清这些兔儿爷的具体的样子,却我料想,他们以此谋生,脸蛋都不会差吧。”
“何止是脸蛋。此处兔儿爷竞争激烈得很,只靠脸是无法成为头牌相公的。有名的相公,一般都是花魁大赛入选者。花魁大赛选出来的,个个儿都是十项全能美青年。”
“花魁大赛?”尚烟像是听了一门自己完全不懂的语言,“还是男花魁?”
“对,男花魁大赛,五年一届,整得可隆重了。今晚便有总决赛呢。咦?”少女凑过来看尚烟,“你……是不是在永生梵京念书啊?你看上去好眼熟!”
“小时曾有过,现已不在了。”
“啊!我记得了,我记得了!”少女击掌道,“你是那个那个……就是爹爹为了纳妾,把娘逼死的昭华氏!”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尚烟的脸都气绿了,但也没发作,只淡淡道:“好好讲话。”
“哇,对不起!”少女赶紧捂住嘴,愧意满满道,“你可千万别误会,这事我是心疼你的!”
原来,这少女便是个没心没肺,心直口快的姑娘,朋友一大堆,也经常得罪人。尚烟察觉到她也没恶意,不打算和她计较太多,只道:“没事。”
少女又凑近了一些,喜道:“我叫祝融火火,你叫什么呢?”
祝融氏是有名的火神氏族,在第六重天——火域天的地位,便与共工氏在水域天一样。她姓祝融,又叫火火,真是好热的名字……
尚烟道:“我叫叶尚烟。”
“‘叶’尚烟?你竟和爹姓?为何不和娘姓啊?”
再次哪壶不开提哪壶。见尚烟面无表情,火火忙道:“哦,我知道了,你爹凶,你不敢。”
“……”杀人的心都有了。
“可惜了,要是跟娘姓,‘昭华尚烟’,多朗朗上口,比‘叶尚烟’好听多了。”
尚烟没好气道:“你跟你娘姓吗?”
“我跟啊。连我爹都跟我娘姓。想我爹刚和我娘成亲时,我爷爷奶奶哭得稀里哗啦,说什么,以后你便不再是我们家人了,记得要爱老婆,敬老婆,守男德。我娘则在一旁宽慰,拍拍我爹的肩说:‘夫君既嫁到祝融家,我自不会亏待他。’我爹感激涕零,一把将我娘抱在怀里,道:‘娘子,以后我便是祝融氏的男子了。’”
“说得如此逼真,跟你亲眼看见似的。”
“我是亲眼看见了啊。”
“……”
信息量太大,尚烟有点扛不住了。又想方才被火火气了几次,尚烟也想怼她看看,便道:“那你爹,听上去,不怎么守男德。”
“是啊,婚前失贞,不守男德。”
尚烟愕然道:“可以这么说自己亲爹的?”
“那是我娘说的,可不是我说的。事实也是如此啊,直至今日,爹在家中也没半点地位,动不动便给我娘揪耳朵。”
听祝融讲了半天,尚烟觉得,开了眼界了。
原来,火域天是母系社会,城市越大,便母得越厉害。祝融火火的家乡是火域天首府弥勒,更是母得不要不要的。女人在家中的地位,跟蜂后、蚁后在它们各自巢穴一般。若是丈夫性情不温柔,不够三从四德,被妻子揪耳朵、甩五指山,是常有之事。
尚烟忽的想起,她刚转学到永生梵京第一天,在天阶上遇到一家三口,那妻子便揪过丈夫耳朵。她击掌道:“我想起来了,火火,咱们是见过的!”
“你终于想起来啦。”火火撑着面颊,笑盈盈道,“那时你还不会飞呢。”
看了尚烟一会儿,火火的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小虎牙:“你不会,现在,还不会飞吧?”不待尚烟回答,她摆摆手,似在安慰自己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娘说,只有傻子才长大了还不会飞的。”
“你娘可有想过,不是傻子,可能也不会飞的。”尚烟好心累。为何她年纪轻轻,便要承受这么多。
“对了,烟烟,你可知道,今天下午便是花魁大赛总决赛呢。”火火奸笑道,两条斜飞的眉毛原颇有英气,此刻却跟毛毛虫似的上下蠕动,“说实话,这便是我来孟子山修行的原因。如何,待会儿这边结束了,咱俩一起去瞻仰一下大花魁的风采?”
“我们俩?”尚烟指了指自己,小声道,“可是,助教决口不提兔儿爷之事,他会同意我们去吗?”
“偷溜过去不就好啦?包在我身上!”火火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尚烟看了一眼干巴巴做介绍的助教,一时间进退维谷。火火又道:“相信我,会很好玩的。因为,这一届主办人使了吃奶的力气,用一个价值连城的爱物儿做奖品,所以参赛者多如牛毛,比赛过程扑朔迷离。我楼上卖粽叶饭的两个大娘都在观赛,为了大花魁花落谁家争得唾沫横飞,粽叶乱扔,都快打起来了。”
“她们支持不同的花魁吗?”
“当然不是,她俩和我一样,原本支持的是同一个人。他原本遥遥领先,可是这两天杀出一个后起之秀,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威胁。其中一个大娘认为,后起之秀肯定拿不了第一,另一个大娘观点相反。”
“为何?”
“小紫公子在很多科目中表现太差,简直像是来砸场子的,全靠那张小白脸罢了,当然没我们支持的那位发挥稳定。小紫公子,还是嫩了点啊。”
“小紫公子?”尚烟皱了皱眉,“这名字也太娘了吧?”
“是啊,小紫公子,名字也不怎么样。”火火翻了个白眼,满脸嫌弃,“真是完全比不上我们桃水相公。”
“什么相公?”
“桃水相公。“
“……”
“你那是什么表情?桃水,乃‘桃花有意随流水’之意,岂不甚美?”
尚烟想了想,道:“若取名‘橙果无心坠赤汁’,亦甚美。”
途中,飞轿整个停了一下。随后,在仆从的拥护下,一个骑着鸾鸟的少年飞了过来。助教特意亲自搀他上轿,只见他锦衣华袍,文质彬彬,但不管他说话多么儒雅,都掩藏不住眼中的自命不凡:“各位,对不住,今早家父带我会见了一位来自释迦天宫的贵客,我急急忙忙从万宗法城赶到孟子山,是以来晚了些,在下在此为各位赔不是了。”
释迦天宫是天帝的宫殿,万宗法城是水域天的首府,稍微对神界有点了解的学生,都不由低声讨论起这位贵公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