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剪子查理

“多年来我也恨着她, ”国王道：“我并不是虔诚的信徒，我甚至没有读完整本的《圣经》，但她熟知每一句《圣经》上的话，她自然知道‘娶嫂无后’出自哪里。我认为她故意隐匿了这话的来历和可怕后果，她欺骗了我，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后冠, 为了让西班牙牢牢掌控我, 这比我认为的单纯诅咒还要可怕。”

“我感到了一种恐惧，在我的父亲、母亲、祖母和兄长相继离开我之后，我也从未感到这样的恐怖, ”国王道：“简直使我透不过气来，我看着空旷的宫廷, 意识到我被虚幻的幸福和平静蒙蔽了, 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相信, 当我提出离婚的时候, 这种感觉加倍，因为每个人都在用各种道理反对我，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将会无嗣吗？难道他们不知道我正在承受最痛苦的诅咒吗？他们不在乎, 他们只是借此来形成反对王权的力量。”

“我用强权处死了他们，我流放他们，驱逐他们, 以贪腐的名义将沃尔西斩首，将莫尔关在伦敦塔，”国王道：“我赢了, 但我的良心从此有病，一直到今天没有医好。”

国王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他有力的眼睛第一次失去了光泽，他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动物，只有浑身鲜血淋漓的伤口展示在凯瑟琳面前。

“你将凯瑟琳王后赶出王宫，让她在古堡中苟延残喘，让她因为没日没夜的祈祷而跪坏了膝盖，”凯瑟琳道：“……你将自己的罪责也推到了她的身上，让她一人承担了所有。”

“是的，我让她背负了两个人的沉重罪责，”国王喃喃道：“现在她解脱了，所有的罪责重新回到我的身上，重新将我压垮。”

玛丽尖利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宫廷，她不相信这个噩耗是真的，多年和她相依为命的母亲悄无声息地死去了，而她的命运被她的母亲交给了她的父亲。

“陛下应该对她有更多的怜悯，”凯瑟琳抓住哭地崩溃的玛丽：“不能使她再背负她的母亲承受的罪责，她也应该得到陛下的慈爱和补偿，使她在天上的母亲能够真正得到安慰。”

凯瑟琳王后的死，终于将国王的一颗心敲碎了，他不再是英格兰无坚不摧的国王，而是失去了太多珍贵事物的普通父亲和普通丈夫。

“那你听着，玛丽，”他终于道：“我今天给你的仁慈你明天不会再得到，你的母亲用她的死亡为你争取到了你婚姻的自主权。你可以嫁给你想嫁的人，任何人，哪怕他是下九流，是肮脏的骗子、小偷，乞丐，我都不会也不想再阻拦。我依然给你嫁妆，你母亲从西班牙带来的嫁妆，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希望你……”

他却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只是看着跪在他脚下的玛丽，也许这么多年来这是他们父女唯一一次有了共同的情感，“去将你母亲的灵柩接回来吧，我在宫廷为她发丧，我将从她身上剥夺走的所有称号还给她，她是我的妻子、英格兰的王后、公主的母亲，是受人爱戴和怀念的国母。”

玛丽嚎啕大哭：“是的！一直是这样！”

国王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凯瑟琳发誓他小心翼翼，也充满了期盼。

玛丽在国王的卫队的陪伴下，赶往莫尔城堡，一路上的百姓自发为她照明，从宫廷的塔楼上望去，泰晤士河边上星光点点，汇聚成一条星河，就像天上的银河一样。

这些光芒给凯瑟琳带来了慰藉，她相信玛丽也能得到同样的慰藉。

凯瑟琳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缺少一套黑纱，这种丧服她当然不会准备，因为她并没有想过会遇到丧事，这使她意识到自己在宫廷里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如果国王和玛丽显出了和解的迹象，那么是否她功成身退，该回到家乡去了呢？

“帕尔小姐。”玛格站在门口，她身后是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矮个子，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一般女士才会携带的手工包，正是裁缝查理。

“金剪子查理为您效劳。”查理摘下帽子道。

“查理先生，”凯瑟琳就道：“我要麻烦您给我做一套裙子。”

“当然，当然，”查理立刻露出笑容：“国王陛下已经吩咐过我，要为帕尔小姐做几套精美的、时髦的、昂贵的衣裙，我本该早一点主动到来，却使您亲自吩咐要见我，是我的怠慢。”

“您真是礼貌的绅士，”凯瑟琳道：“我早就听说了，您的手艺非常精湛，做工无与伦比，享誉全英国，连我在北安普顿的小妹也听过你的名字。”

“是吗？”查理喜出望外，“您真是谬赞了，我只是有一点点养家糊口的手艺，承蒙国王的信赖，一直为贵人们裁剪衣裳。”

“那您的裁剪费用，即所谓的手工费，”凯瑟琳就道：“是多少呢？”

王室是不缺上好的衣料的，一是在法国、意大利的丝织产地有专人购买，还和欧洲以及英国本土的皮草商人有供货的合同；二是所有的商船抵达港口，都会由宫廷的采买人员禁断购买，他优先买走看上的东西之后，这些商船才再次对贵族和平民开放。

王室的衣料全部储存在宫廷外的wardrobe里，这个‘wardrobe’专门是国王享有，他会将其中的好料子当做赏赐赐给别人，也会叫裁缝来裁剪，显然查理就得到国王的吩咐，已经提前从wardrobe里挑出了十几种价值不菲的面料，打算施展自己的手艺，做出令国王和这位帕尔小姐都满意的服装来。

他对自己的手艺是相当满意的，他光是女士头上的帽子，就能做出二百二十六种不同花样来，这和他游历欧洲各地，见多识广、吸取精华有关，事实上的确如此，裁缝不是个好做的职业，像安妮王后就撵走了本来和查理存在竞争关系的裁缝，但查理凭借自己的本事留在了宫廷之中。

他最擅长的一点在于察言观色，他可以从国王的口气中分辨他对每个女士的情绪和看重程度，当年安妮王后还是侍从女官的时候，国王让他给安妮做衣服，他就敏锐地意识到了安妮将会显贵，因为国王亲自为她挑选花样、款式之后，却得到了安妮的假意拒绝，然而这更挑起了国王的兴趣，他甚至向查理学习设计一款腰带。

一般的女人在得到国王的宠幸之后，国王就会让查理做几套时髦的衣服送过去，这些女人一般都很容易对付，也有傻的不自量力挑三拣四的，但查理知道她们不过是国王一时的玩物，这种挑刺完全不用理睬。

当然那个叫西摩的女人似乎也不太寻常，国王对她也有不一样的吩咐，查理记得国王的嘱咐，给西摩的衣服要比平常的厚实，要耐磨的料子，因为这个女人朴素，而且常常勤劳地做工作，然而他按照这个吩咐做出来厚重的裙子，国王却又嫌弃衣服太过笨重，会压得这个女人喘不过气来。同时他做的花纹也被国王剔除了，国王认为这个叫西摩的女人自己会做花纹，而且比他做得好。

现在这不同寻常的女人又多了一个帕尔小姐，在此之前查理听过她的名字，据说她救了伊丽莎白公主，以至于国王和她跳了一支舞。但他不觉得这女人会成为新贵，因为她的裙子还没有让自己来做。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国王把他叫过去，叫他提供如今欧洲最风靡最流行的款式，他准备了二十多张图纸，国王看起来很满意，露出了想入非非的神色，查理对这个神色稍加揣摩之后就立刻意识到，国王对这位帕尔小姐还未得手，所以对着衣服在想象身材。

国王虽然挑了很多艳丽的、性感的、极具风情的款式，但最后又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咒骂了一句，认为这位帕尔小姐根本不会穿——修女一样纯洁、保守的女人，这是查理的未曾谋面的帕尔小姐的揣摩。

不过当他见到帕尔小姐本人，就立刻意识到这位小姐虽然在穿搭上确实偏于保守，但落落大方，并不是能用几套衣服收买和安抚的女人。

因为这位小姐在向他询问价格。

“哦，是有一些手工费，”查理道：“但国王已经支付了，这是国王的恩典，他说不管做少套裙子，只要帕尔小姐喜欢，我就必须全心全意为您缝制。”

“我不能贪得无厌，而且这对您也不公平，”凯瑟琳却道：“事实上今天我并不是为了国王下令订做的那几套裙子而来，我是想单独请您做一套裙子。”

查理惊讶道：“您单独请我做一套裙子？”

“是的，我现在急需一套黑裙，越朴素越好，越快越好。”凯瑟琳道：“当听到了凯瑟琳王后去世的消息，我无法容忍自己还穿着红色的裙子，但我没有一条适合哀悼和纪念的黑裙，所以急切而冒昧地找到您，希望您尽快为我做出一条裙子，如果耽误了您其他裙子的工期，我按价赔偿。”

查理立刻弯腰，充满恭敬道：“您的人格让我敬佩，我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完成您对我的吩咐呢？您考虑如此周到，又如此怕给人添麻烦，这真是人格高尚的表现，而整个宫廷中，只有您一人敢为可怜的凯瑟琳王后哀悼，无所畏惧，请允许我再次为您的勇气鞠躬。”

他立刻大踏步地走出门去：“请看着表，尊敬的小姐，只要三个时辰，我的裙子就会送到。”

“唉，”凯瑟琳惊讶道：“您还没有给我丈量尺寸呢？”

“哦这正是金剪子的本事，”玛格在门口探出脑袋：“他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你衣服的尺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