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从前事

关于灵曦的事, 萧行淮是从最开始说起的。

“据我所知，我师尊……本是一个普通散修之女，天资普通, 三百七十多年前，年仅十岁的师尊被父母送入上清派，历经重重考核, 勉强成为外门弟子。”

“她在上清派修炼六年，才堪堪学会引气入体，无法像别的弟子一样使用灵根，在众弟子之中属于末等。”

“昆仑墟几位尊者, 每隔百年便会下山, 在整个道合仙盟之中遴选天资绝佳的弟子，带入昆仑传授道法，条件极为苛刻，入选者凤毛麟角, 凡被选中, 皆会一跃成为辈分极高的尊者，未来无限风光。”

“而我师尊十六岁那年, 昆仑首座景旭道君之徒月华真人下山，七大仙宗的弟子们皆使出浑身解数, 只为强得那微末的机会, 被月华真人看中, 我师尊也在其中。”

“但我师尊并未被选中。”

萧行淮说到此，微微顿了一下。

灵曦是如何破例拜入昆仑的，她的事迹说来传奇, 时常成为仙侍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他拜入师尊门下之后, 也时常听到师兄弟们提及，语气满是羡滟和惊叹。

萧行淮低声道：“月华真人看中的弟子，皆是根骨罕见的修炼奇才，他千挑万选，选出三个最得意的弟子，其中一个弟子出自七大仙宗之下的普通小仙门，却是千年一遇的天生剑骨，那人，便是如今的上清派掌门灵虚子。”

织织惊奇地瞪大眼睛。

灵虚子？

现在的上清派掌门？！

原来灵虚子是那时候被看中的，他和灵曦本是同一批弟子？他的师尊是月华真人？织织至今都没有和灵虚子交过手，也没有见过此人，但从上清派的强大可知，此人必然很强很强。

这也太……

织织本来对这些辈分什么的没有概念，对昆仑墟的强大也很模糊，但一说到上清派掌门，她大概有一点点明白。

真的，太强了。

不过……

织织困惑道：“可是我怎么记得，灵曦是首座的弟子？”

“是。”

萧行淮抬眼道：“这便是后来发生的事。”

“后来，昆仑墟那位从不露面的境元天尊，也就是我的太师祖，为了稳固道祖的三魄，亲自来到上清派主持祭祀大阵。”

“八荒所有尊者听闻此讯，纷纷赶来上清派拜见天尊。”

道祖陨落后，三界大乱。

境元天尊以一人之力支撑住了整个仙界，将如今的道合仙盟发扬至今，在天下所有修士的心里，便是信仰般的存在，是内心追逐的光。

他们心悦诚服地跪拜在山脚下，参拜这位传说中的天尊。

而那一日……

那白衣天尊垂袖站在琨息龙山之巅，他朝着天空挥起袖摆，金色大阵开始运转，护佑着道祖的一魄，而他敛袖回身的刹那，一眼便看见了跪在乌泱泱人群之后、最为不起眼的少女。

众多尊者见他动作顿住，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尚且年仅十六岁的灵曦。

“本尊好像看见了故人。”

境元天尊说了这样一句话。

后来这句话，也随之流传了数百年，这个“故人”让众人产生无数揣测，大家都想到了那个不能说出口的名字，但对于当时的灵曦而言，能被境元天尊如此凝视，已是无法想象的殊荣。

众目睽睽之下，这白衣天尊一步步走下长阶。

他朝灵曦走去。

又向着她伸出手。

伏跪在地的少女看着不染尘埃的袖摆，神色怔然，她小心翼翼地抬头，一眼便望入了对方黑潭般深邃的黑眸深处，这传说中的天尊举手投足皆冷如霜雪、高不可攀，眸子却如玉石般剔透温和。

“你叫什么名字？”

……

魔域最森严的地牢深处，被铁链悬吊、遭受酷刑的女子咬牙坚持，她艰难地咳出一口血，眼前阵阵发黑。

脑海中却始终回荡着那一幕。

三百六十多年的那一幕。

白衣青年朝她伸出手。

他的手温热而有力，将她从地上缓缓扶起。

他的身后，左侧是昆仑首座景旭道君，右侧是阳首山剑尊苍溯。

这些本来是她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人。

这天尊虽活千年，外表却仍似翩翩俊朗的青年，他微微笑着，半点天尊的架子也没有，还含笑对身后的景旭道君道：“徒儿，你瞧她如何？”

拘谨垂头的景旭道君应声上前，抬头看她半晌，在她踌躇无措间，也含笑回道：“弟子瞧着，有几分师祖画像之上的神韵，颇有眼缘。”

道祖？

她区区一个小弟子，怎能高攀道祖？

周围一众尊者愣住，连灵曦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众人原以为这样的说法会令境元天尊生气，但转眸看去时，发觉天尊唇角含笑，并不半分不悦，颔首道：“师尊陨落多年，听景旭如此一说，本尊忽觉有几分神似，倒令本尊伤感怀念起来。”

景旭道君又笑道：“师尊若是看中此女，不妨收为弟子，带回昆仑墟。”

境元天尊摇头。

他垂袖而立，如云般的广袖迎风摇摆，嗓音清冽而缥缈：“本尊已五百年不收弟子，入本尊门下，辈分太高，不太妥当。”

看不上灵曦的月华真人听闻愣住了，以为天尊是让他收灵曦为徒，刚想上前推拒，下一刻，境元天尊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凝视着少女，微微一笑，端得是清风霁月。

他淡哂道：“入景旭门下，景旭可愿意？”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景旭道君抬手一礼，恭敬领命：“弟子愿意。”

也就那一句话。

就此改变了灵曦的一生。

她便这样稀里糊涂成了月华真人的师妹，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昆仑首座景旭道君行拜师之礼，接受着无数人羡滟的目光，辈分突然便与诸多尊者齐平。

如此殊荣，简直前无来者。

师尊对她爱护有加，可少女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白衣青年。

——境元天尊。

她拘谨地跟在天尊的身后，踏入那百年才开启一次的昆仑墟大门，这白衣青年甚为温润，与她闲聊，温柔而耐心地询问她的身世过往，毫无上位者的架子。

他甚至给她半年的时间，先去安顿好自己的亲人朋友，再入昆仑。

她提及普通根骨时，面露愧色，一边的景旭道君却笑着摇头：“徒儿，你无法运用灵根，并非是你的原因，而是上清派的功法不适合你。你的灵根甚为特别，既入昆仑，百年之内，必能成为强者。”

少女面露茫然，下意识看向天尊。

“尊上……”

境元天尊朝她微笑点头，忽然抬手，轻轻抚去少女发顶的雪花，嗓音清淡又温和，“在昆仑，你不必担忧任何事，有本尊在。”

有他在……

后来的灵曦，修炼很是努力，果真如师尊所说，短短百年，她已是今非昔比，从一个连灵根都不会用的小丫头，变成了能使出最强大的水灵根的旷世奇才。

再也无人小瞧她。

如今的她，辈分高于七大仙宗宗主，修为亦是不可小觑，所到之处，无人不尊敬叩拜。

“尊上……”

灵曦的双臂被铁链死死缠住，她低着头，双唇无意识地开合，喃喃声几不可闻，“尊上……尊上……”

女子抽泣着，清泪顺着脸颊流下，一滴滴砸落。

玄铁鞭一道道落在身上，她眼神涣散，意识在虚幻与真实之中反复徘徊，双手攥得死紧，突然间，鞭子停下，鞭打她的魔族狱卒出去，诚惶诚恐地朝着来者行了一礼，才退了下去。

隔着铁牢门，织织打量着她。

“按照萧行淮的话说，灵曦算得上最忠于境元天尊的人，她不可能做背叛境元天尊的事，换而言之……”

织织顿了顿，下意识握紧的季雪危的手，有些沉重地说：“……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多少与那个天尊有关系。”

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因为对手太强了。

织织垂着头，眉头皱得快夹死苍蝇，表情凝重，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敲了敲她脑袋顶，惹得她“啊”地一声捂住脑袋。

她不满：“你又敲我干嘛！”

季雪危瞥她一眼，唇角流露几分讥诮，“有什么好发愁的，境元与本君是死敌，你是今天才知道？”

对哦。

她差点忘了。

当初季雪危刚刚出世，仙界对他喊打喊杀，就是昆仑墟的境元天尊下的令吧，毕竟季雪危千年前……害死了人家师尊。

任那些人一个个多强，名号叫得有多响亮，她身边这位才是最狠的。

才两百岁，干的事都耸人听闻。

织织好奇：“危危呀，道祖真是你害死的？”

“……”季雪危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怎么，你觉得不是我？”

她下意识就摆着手否认：“当然不是！肯定是你杀的……”

少年的目光凉了一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织织察觉到哪里不对，懊恼地拍了下脑袋，连忙改口道：“不对不对，我不是说你看起来像凶手……你也不完全是坏蛋，我就是觉得你杀不了……不对，我也不是说你弱！”

她语无伦次，烦躁地揉了揉脸颊，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口齿清晰地问：“我是觉得奇怪，虽然你千年前的力量不容小觑，但那个道祖……不是据说特别特别厉害吗？厉害到所有人都杀不了她的那种？”

织织一直都有这个困惑。

她好奇地凑近，抱着他的胳膊，望着他道：“两百年前你刚出世，却毫无还手之力，千年前你却可以杀死道祖？”

季雪危睫毛扇动了一下。

他目光下垂，看着仰头望着自己的少女，她的眼睛里满是八卦与好奇，还有一点儿对强大修为的感慨，重点竟然是“怎么杀的”，而不是“为什么要杀”。

若是换了别人，便是拿剑指着他，厉声质问：“道祖救了你的性命，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杀她？”

可这姑娘。

却好像下意识就相信他不会错。

就这么信他……

少年双眸一弯，眼尾轻轻上挑，他抬起手掌，来回抚着她的脸颊，低声说：“千年前，是我力量的鼎盛时期，他们畏惧我的力量，才要处死我，若是背后暗算，我的确能重伤道祖……”

织织一怔。

他拿出那把随身携带的精巧匕首，在她眼前晃了晃，唇角讥诮般地勾起，“这是道祖生前随身之物，也是他们指认我的证据。”

织织盯着那匕首。

她似乎隐约记得……这匕首曾经多次出现在乾坤镜中。

苏景操控乾坤镜中的幻象诓骗激怒她，而画面中的季雪危，做了无数十恶不赦的事情，他杀师尊、欺骗她、玩弄她……一桩桩一件件都在逼她去杀季雪危……

而其中一桩，便是将她一剑穿心。

他用剑贯穿她的心口，从她身上拿走这把匕首，说要把匕首留在自己身边，当作……杀她的纪念。

织织突然恍惚了一下。

为什么……苏景要捏造这样的幻境……

“这是道祖送我的，不是我抢来的。”

季雪危微微俯身，伸手拢她垂落的碎发，把匕首递到她的掌心，织织摩挲着这匕首上的精致纹路，抬眼，对上少年润泽的乌黑眸子。

“织织。”

他低头凑近，她下意识闭眼，感觉他在她眉心亲了亲，他低声说：“……这世上有一个孟泉，也还有千千万万个孟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