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傻不傻

织织做了一个梦。

不知是否是因为白日发生的事太过离奇,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当真在梦里看见了苏景的脸，少年一声声唤着她“师尊”, 眼神依恋而执着。

她摇头，后退一步：“我不是……我不是你师尊！”

她的话音刚落，眼前人影消失，下一刻是漫天大雪，卷起她的乌发与衣袍，她回头的刹那，看到了少年清隽的身影。

那张脸她看不清。

只感觉少年紧紧抓着她的手，在对她温柔地笑, “师尊, 你会一直在阿元身边, 陪着阿元吗？”

她听到自己清凌凌的嗓音, 带着一丝揶揄：“怎么？你这小子平时欺师灭祖惯了，如今还舍不得师尊我了？”她屈指弹他脑门, “说什么胡话呢, 待你修为大成，也该去看看外面的样子, 这三界之中有趣之物甚多, 可比在我身边有意思多了。”

“三界再好, 却不及师尊好。”

少年执着又固执地摇头, 说：“除非师尊不要阿元了，否则我是不会离开师尊的。”

她无奈地笑。

画面再次一转, 似乎是在一处仙界的集市里, 少年被几个年轻修士包围, 被打得遍体鳞伤却不肯服软, 他盯着人的眼神凶狠狰狞，犹如一只桀骜不驯的狼崽子。

“你小子！不跪下给你爷爷磕几个头，我们今日便取你性命！”那人说着，有狠狠朝着少年的脑袋踢了一脚。

少年满嘴都是血，咬牙道：“我不！有本事你杀了我！”

那人怒极，挥起佩剑，偏偏此时她漫步而来，衣袂未动，那些人便被强大的神识压制，动弹不得，待被放松禁锢之时，便吓得连剑都来不及捡，连滚带爬地仓皇而逃。

她慢慢走到少年的面前，蹲下。

“阿元，为师教你的绝招，为何不用？”

少年羞愧地趴在地上，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咬着牙不语。

“没学会么？”她叹息道：“悟性不够、学不会并不丢人，下次再与人打输了，才是丢我的颜面。”

她为少年施法疗伤，少年一改之前的凶狠与倔强，眸子湿润地望着她，低低问：“师尊，我是不是很没用？他们都说……我是个废物，不配做你的弟子。”

“如果你是废物，那我这个教出废物的师尊，便也是个废物。”她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少年脏兮兮的额头，笑道：“配不配是我说了算，你要是真的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嗯……日后便乖一点，多撒撒娇，小嘴也甜一点……为师就多花些心思，让你变得打遍天下无敌手……”

少年：“……师尊，你又开始了。”

话不超过三句，就开始不正经。

撒娇？

他才不。

她轻轻瞪他一眼，明明是镇得住四方大能的人，在徒弟面前却半分威严也拿不出来，少年眸光灼灼地望着她，突然扬起唇笑了一下，认真道：“我会变强的。”

“这才像话。”她笑。

他盯着她，话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跪在我的脚下，今后只要想起我，便会说……只有我配做师尊的弟子。”

“……好。”

眼前的画面一点点淡去。

梦境开始旋转，织织不安稳地动了动，猝然睁开双眸。

她呆呆地望着头顶的蒙尘，眼神还有些许恍惚。

那梦……

梦中人被唤作阿元，难道是境元天尊？

她撑手坐起，环顾四周，入目是昏暗华美的幽都王寝殿，她抬手捂了捂额头，用力甩甩脑袋，恨不得把那稀奇古怪的梦从脑袋里甩出去。

甩不掉。

梦里的细节好清晰，简直像亲身经历过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关于从前的记忆，如果从梦的角度看，那个“道祖”倒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威严不可侵犯。

还挺像她。

织织垂着头地叹了口气，更烦了，又叹一声，仍觉不够，再叹一声，她便这样坐着唉声叹气了许久，愁得像个小老头。

等她叹完气，这寝宫还迟迟无人进来，她坐在床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走下床，拿起架子上挂的衣裳，收拾好自己往外走去。

她走得缓慢，脚步声清脆悠长，回荡在寂静的魔宫。

路上遇到的魔见了她，皆恭敬行礼，甚至连目光都不敢过多地落在她的身上。

这黑水幽都内部极为庞大，漂浮在空中的宫殿皆是错落有致，上下数十层，悬浮的巨柱犹如五人之粗，内部更如迷宫一般，织织在这里待到今日，所去过的地方都只占三成。

但她也没什么乱跑的兴趣，径直问了一个看门的魔修，得知幽都王正在大殿之后，便径直往那边去。

那大殿她去过三回，第一回假装挖眼，第二回是误入，第三回便是以幽都王夫人的身份，毫无避讳地和季雪危一起，坐在最上方的王座之上，有了第三回，那些

织织过去时，那大殿中人不多。

季雪危披着一件墨黑色的披风，满头墨发松松挽着，比平素多一丝惺忪懒散，他这次没有坐在上方，而是站在大殿中央。

他身后站着一女子，背影瞧着甚为眼熟，穿着也很眼熟，但织织看不清她的脸。

那个叫扶遂的魔医，正在低声说话：“融合三魂七魄绝非易事，若云织织此刻融合一魄，的确能恢复一部分记忆，其中危险为不容小觑，但也不必担忧，她并非常人，若是旁人失去三魄，绝不可能保留修为，她如今的状态，与正常人看起来并不区别。”

若是换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缺失三魄，轻则修为尽散、如同痴儿，重则其他三魂四魄也会散去，怎么还会像织织那样又能跑又能跳？

扶遂摸着下巴沉思，季雪危冷淡道：“若她缺失三魄也不会有碍，本君倒是希望她一直如此。”

周围几人都有些惊讶。

不过一想也不奇怪，幽都王与道祖从前可是有恩怨的，如今他们感情虽好，但以这小魔王的性子，绝不会让她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

但躲在柱子后偷听的织织，却觉得鼻尖泛酸。

其实她想起来才更好吧，只有她想起一切，变回道祖，才能彻底对抗境元天尊，也能得知真正害死她的人是谁、还他清白，不至于让他背负骂名又孤军奋战。

而且危危不是喜欢道祖吗？前世他从一开始接近她，也只是因为她是道祖啊。

难道是因为她说不喜欢道祖，只想做云织织，才突然改变了决定吗？

织织心底是密密麻麻的酸，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悄悄从柱子后探得更出来，又看见背对着她的女子开口道：“如今我师祖迟迟不发兵攻□□水幽都，外人只会以为是幽都王以道祖一魄为要挟，天尊心有顾忌，无法贸然出手，但如今我得知师祖与道祖之事后，便明白是为什么了。”

这是灵曦的声音。

灵曦的双手还被坚不可摧的玄铁链锁着，但整个人已被包扎清洗过了，身上也穿着一件崭新的衣物，看起来精气神好了很多。

她终究还是被季雪危攻破了防线。

不知道达成了什么样的合作，她才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灵曦睫毛微垂，脸色还有一丝苍白，继续道：“……师祖化身苏景那次，强夺道祖，对其灌输记忆，却遭到道祖强烈的排斥，那一次失败，于他而言只怕也是一种警醒。”

“师祖最在乎的便是道祖，有了前车之鉴，不会再用同样的手段夺回道祖了，若是再强行打来黑水幽都，只会让道祖与他的关系更加无法挽回。”

“这么说，那人倒是对道祖情深义重、万分珍惜……”

扶遂刚说了一句话，感觉到来自幽都王冰冷的视线，身子一僵，有些心虚地咳了咳，“不过再情深义重又有什么用？这道祖早就死过一次，早已不是他师尊了，此人身为天尊还看不开这些最简单的道理，如今的道祖可只属于我们英明伟大的幽都王。”

季雪危双手抱臂，冷笑一声。

扶遂眼观鼻鼻观心，尴尬赔笑。

灵曦似乎因为扶遂的话想起什么，垂在一边的手无声攥紧裙摆，脸色有些苍白。

季雪危又回身看向灵曦，这少年转身得太突然，躲在柱子后面的织织飞快地缩回来，不知道他看见了没，只听到他对灵曦冷淡地说：“这几日你便穿上织织的衣裳，假扮成她，与本君去夺剩下两魄，本君可以答应你，待到事成，便放了你与萧行淮。”

灵曦点头，“好。”

“找剩下两魄？”扶遂闻言，眼皮微微一跳，颇为不赞同道：“眼下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提防昆仑？你们便如此确定境元真能放心那一魄一直在你手上？”

“不确定，那又如何？”季雪危冷笑：“你当真以为本君怕了他不成？”

扶遂一噎，想不到季雪危如此狂傲，心里重重一叹息，“你这小子……”

这小子才两百余岁。

两百余岁的小魔胎，离真正成年还有一百年，若再等一百年还好说，届时羽翼丰满血脉觉醒，如今这没成年，又加上三天两头薅掉一根翎羽，他是真不放心。

怎么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但碍于这正道的灵曦仙子在场，扶遂也不好明说。

随后，季雪危又与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很快便有魔将上前，将灵曦带了下去，扶遂又单独叮嘱了季雪危几句，见他不太想听，也叹息着退下。

这对话结束得有些仓促突然，织织并没有听到什么重要的细节，正在思索是不是被他发现了，便听到他说：“出来罢。”

果然。

织织慢慢从柱子后面蹭出来，手指攥着裙摆，轻轻唤了一声：“危危。”

季雪危凝视着她，对她伸手。

织织走过去，没有握他的手，而是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低声道：“我梦到境元天尊了。”

“嗯。”他顿了顿，平静地摸着她柔软的发。

她在他肩上蹭了蹭，抬头奇怪地看他，“咦？你不介意吗？你不吃醋？”

这人真是越来越不病娇了。

“吃。”他用力捏了捏她的脸，笑着凑近，调笑着问：“觉得本君反应平淡了？要不然揍你一顿，揍得你日后做梦都是本君，好不好？”

织织对他一皱鼻子，“哼，不许家暴。”

他当然也不会真的揍她。

季雪危看着身上挂着的少女，她当真是一天比一天黏人，他沉吟一会儿，说：“方才你既然已经听到了，灵曦与你身形相似，这几日本君会将计就计，让灵曦假扮你，若境元天尊有什么动作，便是冲着灵曦而去。至于你，便乖乖待着，本君会让灵曦写下她所用的功法，那也是当年你在昆仑所传下的功法，最适合你，你好好修炼。”

织织飞快摇头，“虽然我应该还不打灵曦，但我不想让她假扮我，万一她不是真心跟你合作，坑了你怎么办？”

季雪危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傲慢道：“她不会。”

“万一呢！”

织织摇他的手，着急道：“你、你让她假扮我，那你岂不是也要和她手拉手，抱在一起……”

他倒是懂了她这么激动的原因，斜瞥她一眼，“本君还没思考吃了什么亏，你倒是先吃醋了？”

“是！”织织大声道：“你让我揍一顿，也没用！”

这丫头。

还学会拿他的话噎他了。

季雪危噗地一笑，他笑起来眼尾上扬，眸底光彩流丽，不轻不重地捏她的鼻尖，认真承诺道：“夫人尽管放心，本君不会碰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

夫、夫人？

第一次被他这样郑重地叫夫人，织织呆了一下，怔怔看着凑近的少年。

他见她发呆，伸出漂亮的食指在她眼前轻晃，谁知下一刻，少女飞快地凑近，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在他怔愣之际捂着脸颊飞快地跑了。

“啊！”

少女跑得太急，迈过门槛之时还被绊了个趔趄。

差点摔了。

“傻不傻。”

少年弯着眸子，笑吟吟地看着她慌乱逃窜的背影，白玉般的指骨上挪，落在她亲过的地方。

指腹所触，仿佛还残留着烫意。

他笑意加深，黑如鸦羽的睫毛一落，盖住几分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