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心动了吗

叫程听萝惊讶的不是满满一桌饭菜, 而是这一桌，都是她喜欢吃的。

她恍然惊觉过来，原来肖来娣并不是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只是肖来娣并不在乎, 也不会为了她做，而已。

她就连生日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也一直以为，肖来娣是不知道她的喜好的。

原来……不是啊。

她觉得自己好傻。

是啊，在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十七年，怎么会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呢。从来没有为她做过, 只是因为不想、因为不重要、也因为没必要。

她一开始被要求买菜的时候，还以为可以买自己喜欢吃的, 但是不过一次而已, 就被程洪昌和肖来娣骂了。因为他们的喜好不同，她喜欢吃的，他们不喜欢，他们才不会为了她将就。所以每天买什么, 肖来娣都会跟她讲一嘴，讲得多了, 程听萝自然也就懂了, 每天都会麻木地去采购他们喜欢吃的食物，只有很偶尔, 才能买点自己喜欢吃的。

程听萝咬了下唇, 拂去所有的情绪，坐下吃饭。

是啊, 这是她在这里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他们一起吃饭吃了十七年, 以后, 她就要换一批家人，和另外的一批人一起吃饭了。

这一顿饭吃得尤其沉默。

肖来娣没有话，只是低头吃饭，程洪昌也是。

不知道他们是因为难过，还是就是单纯的没话说。

程听萝难得吃了一顿自己喜欢吃的饭，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奢侈的事情，但是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她多吃了点，吃完一碗后，又盛了一碗。

肖来娣看着她的动作，问了句：“做得还行吧？”

程听萝顿了下，“嗯，好吃。”

“那多吃点吧，把盘子清空，别又剩了。这应该也是你最后一次吃我做的饭了。”肖来娣熟稔地交代着，到最后，竟是有些感慨。

看着她从那么小一只，到现在比她还高，肖来娣心口忽然有点酸胀。

她和程洪昌都不高，程洪昌才一米六九，将近一米七的样子，从前就有很多人说，他们可真会生，两口子都不高，却能生出个长这么高的闺女。

不单是身高，还有长相。这孩子从小就漂亮得跟个洋娃娃似的，一抱出去，谁都要稀罕一下。程小哲生出来就没半点这待遇了，姐弟俩长得没一点相似，程小哲就是一普普通通的长相，搁人群里一点也不显眼。

肖来娣叹了口气，“去了人家家里，手脚勤快些，嘴巴也别跟个闷葫芦似的，多跟人说点话，把他们哄高兴了，他们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都够你一辈子花的。”

程听萝闷不吭声地听，却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她并不赞同肖来娣的思想，更不赞同她的许多观念，以及由那些观念而衍生出来的教育。

喔，个中有几句还是听得的——那到底是陌生人家，去了那里以后，她会独立一些，该做的事情她都会做，尽量不去劳烦别人。

等听完了，程听萝还是没能等到她想等到的话。

比如关心她现在的情绪与想法，比如告诉她如果过得不好就回来，比如告诉她他们会想她的……

都没有。

她低着眸问说：“你们下午都谈了什么？你们……这么容易答应了吗？”

程洪昌开了瓶啤酒在喝，他沉默地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是肖来娣回答的：“抱错了孩子，那就换回来，但他们说还没和另一个孩子商量，所以最后是个什么情况，还得等等再说。”

“那个孩子同意，就回来。那要是不同意呢？”程听萝犀利地捕捉到关键点，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程洪昌和肖来娣没那么好说话，不可能被算计还闷不做声。

肖来娣真是低估了这孩子的聪明。小小年纪，就已经成熟得像个小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混了多少年社会呢，这么精明。

她讪讪地抠了下手：“要是不同意，他们家会给我们二十万作为补偿……”

要是不同意，那就两个孩子都由温家养。至于他们养程听萝的这十七年，温家会用二十万作为补偿。

程听萝从小就省事省心，养她根本没花那么多钱，这笔账他们赚了至少一半。

而且那是个闺女，又不是小子，他们从她小时候就嫌弃她是个赔钱货。赔钱货赔钱货，只会赔钱的货。这个包袱能不要，就不要了呗……能换来二十万，干什么不同意？

再说了，他们那里多的是女孩早早的就嫁出去了，换上一笔嫁妆来给家里的兄弟买房娶老婆。人家的姑娘那嫁妆都没二十万多，他们就当做把程听萝高价嫁出去就是了。回头回了村里，别人问起来，他们说是用二十万卖了，人家都要羡慕的哩。

程听萝心里浮现了两个字……果然。

她冷笑了声，算是看破。不止是看破眼前的两人，还看破了另一家人。

他们怕是根本就没打算把另一个孩子换回来，这才会把退路都商量好了吧？程家舍得她走，温家却是不舍得温蕴走。

她之前想过的最好的结果是，既然错轨，那就叫各自回到各自正确的轨道上。但是现在一看，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么想。温家想要两全其美，既保全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又能将亲生的孩子接回——他们两个都想要！

说什么商量，大抵都是推诿之词，毕竟，他们说的是问温蕴的意见，可温蕴又不傻，会同意离开从小长到大、富裕又正常的家，来到程家这个又穷又奇葩的家庭。

先把她接过去，再慢慢商量着这件事，拖着拖着，这事儿就过去了。

程听萝的心坠坠地沉下，只能说，还好她还没有对他们投入太多的情感。少一些希望，就能少一些失望吧。

她怎么能奢求温家真如她想象的一般美好，一切事情都如她想象的轨迹进行呢？

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的美好。

她想要的，哪有那么容易得到。

程听萝睇了眼肖来娣，嘲讽地勾了下嘴角：“你们很高兴吧？”

或许二十万在这个城市里并不算多，但是在蒲县，是很大的一笔钱。那里消费水平低，足够他们潇潇洒洒地花上许多年了。

肖来娣微愣，脸色更加不自然。

“你得体谅我们，我们赚钱不容易，你爸一个人赚钱四张嘴吃饭，担子都要把我们压垮了。你这孩子从小就不懂事……”

“我不懂事？”程听萝像是听到了最大的笑话，她冷笑着说：“程小哲到现在还什么都不会，但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帮你做多少事情了？家里的家务我从小做到大，一到周末你更是全都丢给我，你知道我每次看着别人去玩有多羡慕吗？可是你从来不管这个，你只在乎你能不能少做一点，我能不能多做一点。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有我，所有的衣服不是穿了很久就是你去别人家又要了些别人不要的来给我穿。别人家都在操心孩子的成绩，只有我不仅不用你们操心，还给你们拿了不知道多少回奖学金。一桩桩一件件，到你嘴里还是我从小就不懂事，那你告诉我，我得怎么做才算懂事？”

不肖她回答，程听萝自己就接上了话：“我不懂事在我没有天天帮你带孩子，用在学习上的精力比用在家里的多。不懂事在我和很多村里的女孩不一样，读了太多书，读到现在还在读，没有辍学打工，也没有嫁人给你们要一份彩礼，我没有认命，没有成为你们希望我成为的‘扶弟魔’……我说的对不对？”

很显然，她对于他们早已了解到了透彻的地步。

他们希望她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从他们一直在给她灌输的思想就可见一斑，但她从来没有认同过那些思想，拒绝之意明显，所以他们都觉得她不懂事。不止是程洪昌和肖来娣，还有老家的一些亲戚也是如此。

她是一个和他们理想中的女儿格格不入的孩子，也是一个他们觉得她很不懂事的孩子。

肖来娣从鼻子里发出轻哼声，“知道就好。我们对你已经够好的了，你就是猪油蒙了心，看不明白我们的好。我小时候哪有你这福气，有的吃有的喝，还能读到高中。”

程听萝不想再和她说下去，志不同不相为谋，多说无益，不过是给自己添堵而已。

她原本多留一晚，是想给他们一晚上，看看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想和她说。但现在看来，这一晚根本没有意义。

吃过饭后，这个家依旧如常，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程小哲连散步也不去，格外的黏程听萝。连程洪昌都没想到，哄了几次也不去后他便作罢，坐沙发上玩手机去了。

程听萝是准备回房间写作业的，但她难得给了程小哲二十分钟，陪他玩了一会。

陪程小哲玩完回房间后，她一个人待了一会，坐在书桌前，托着腮思考着今天的事情。

兜兜转转一圈，到头来，她仍是孤独。

窗户大开，月华泻进，她仰头看了半晌。

程听萝忽然接到一个Q.Q电话。

——是季清洄。

她微愣，不知道这个时间点，他给她打电话做什么。

接通以后，程听萝试探性地喊了声他的名字：“季清洄？”

果然是季清洄的声音，清凌凌的，“在家吗？”

程听萝不明所以地回答：“在。”

“下来一趟？”

“干什么？”

“今天拿去对答案的一本习题册忘了还你，今晚不是布置了好几页要做么。”

这个点了，程听萝还没发现……

她微窘，连忙说：“好，我马上下来。我们在哪里会面？”

季清洄报了个超市的名字。

程听萝拿了手机和钥匙就跑出去了，像一阵风一样。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着急之中暗藏着一份道不明的激动。

——大抵是因为在这座房子里她已经被压得喘不上气，而现在在外面等着的人，能让她感受到一丝轻松吧。

她人前脚一走，后脚肖来娣就和程洪昌嘀咕：“也不知道出去干什么，看上去那么高兴。”

“管他呢。”程洪昌玩着手机，头也没抬。

肖来娣试图和他谈谈这个事：“你说，他们家要把这个要回去，那另一个给不给回来？”

“爱给不给，不给正好。反正给回来后最好的结果也是让她嫁出去，拿点彩礼钱。到时候彩礼还不一定有二十万。他们要是喜欢就都给他们了，把钱给老子就行。”程洪昌随意得很，一点也没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养了十七年的女儿他都没什么感觉，更何况是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还能指望他给她谋划不成？

肖来娣眼里闪过一丝暗色。

她早该想到的。

程洪昌怎么可能有多在意。

可难不成就这样被温家都给要去了？

两个孩子呢，他们怎么都要啊？

家里这么多活计，那以后不就都得她一个人来干了？

一想到这，肖来娣就有些眼前发黑。

她虽然整天嫌弃程听萝那死妮子没用，但是还是能帮忙搭把手的，真计较起来，确实是省了她不少事。

以前邻居家那个婆娘不知道有多羡慕她这孩子，说是有这孩子，她就跟享福一样。身在其中的时候不觉得，等这时候了她才开始觉出点好来。

程洪昌觑了她一眼：“你别给老子犯浑，二十万，够咱在家盖个房，或者在镇上买一套，以后也好给儿子娶媳妇用。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值得惦记的？”

肖来娣抠了抠手，低眉顺眼道：“我晓得，用不着你讲。”

是啊，那可是二十万呐。

-

程听萝在超市门口很容易就找着了季清洄。

他长身玉立地倚在墙边，打眼得很，只要是路过的，没一个不会看一眼。

明明就是很简单的黑色T恤和黑色长裤，但是这个少年就是有这种本事。

程听萝快步跑过去，微喘着气，“给我吧。”

季清洄看她一眼，“忘带了。”

程听萝：“……”

你就是出来送这个的，你还能忘带了？

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她觉得这件事有多离谱。

季清洄手里还提着一袋子烧烤，一袋子饮料，抬步走在前面：“去我家拿。”

程听萝站在原地没动。

“待会你站门口，我拿了就给你。”

季清洄扯了下笑，小小年纪，还挺有防备心。

不过小姑娘家家的，多提防点好。

程听萝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怎么回事啊这人……

不过她还没去过他家，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呢。

这倒是头一回。

跟在他身后没多久，很快两人就并排了，程听萝问说：“你一个人吗？今晚你们没有出去玩吗？”

他不答反问：“我看起来，有那么爱玩么。”

程听萝斟酌着说：“你们好像很忙，每天都很忙。”

“高中生活，倒也没那么刻板无趣。”季清洄看起来随意，但程听萝总觉得这是他刻意说给自己的话，“高中只是人生中的一个阶段，可以有学习，同时也可以有星辰大海。”

程听萝觉得有被点拨到，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感兴趣地问：“那你们平时都玩什么？”

“……这你就没必要知道了，你们小姑娘爱玩的和我们不一样。”

这么神秘？

程听萝接着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她充满感慨地想，他们好热爱生活啊。

跟着季清洄走了一段路，先是进了个小巷，再就看见了一栋楼。他开着门，招呼她进去。

程听萝心一紧，有些紧张，握着手机的手都紧了紧。

“要去几楼？”

“跟着走就是。”

程听萝就这么跟着他爬楼。可是中途他都不带停的，一口气就带着她爬到了顶楼。

她还在喘着气，心生怯意：“你不会是想把我推下去吧？我可告诉你，这样做对你没好处……”

“你在想什么。”季清洄自顾自地忙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天台的一个桌子上，拆着袋子，“过来。”

“喔。”程听萝摸摸鼻子，跟着走过去。她还以为他买那些东西是因为待会要去找符戈他们，没想到他现在会拿出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季清洄漫不经心道：“你明天就该离开这里了吧，就当是给你饯个别。”

程听萝慢慢抿紧唇，其实这就是她今天最想听到的话，可惜一直也没听到。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对她说的。

程听萝在心里估摸了下今天的作业，也不着急回去了，拉开把椅子坐下，“你家的天台好舒服。”

什么都有，有风有月，有桌有椅。

“周末的时候他们经常来，能玩的更多。”

程听萝心里生出期待来，这样吗？

她自己或许都没发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会发光。

季清洄收拾好东西一抬眸，就正正对上了她的双眸。他动作微顿，才将手里的东西推过去，“喏。”

稍微认识程听萝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很客气的人，她对谁都是这样，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但是她的这点“毛病”在认识季清洄后愣是被季清洄一点点地掰正。是一次又一次的演习，也是一回又一回的纠正。反正她对别人还会如此，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季清洄已经不会这样了。在一次次的接触后，她已经能够稍稍坦然地接受他的好意。

他们认识不久，但是相处起来竟是能像熟悉的好友。

程听萝觉得季清洄是个很神奇的人。

今天是很特别的一天，一整天下来，程听萝说是身心俱疲也不为过。今晚也是很特别的一晚，今晚过后，她要面对的是全新的生活，更是全新的风浪。

更重要的是，她等待了一天的送别，直到此刻，才终于等到。

她没有客气，接过他递来的东西，浅浅一笑：“谢谢。”

季清洄盯着她看了两秒，才发现这小姑娘原来也有这一面。不再充满戒备，也不再充满小心翼翼，而是能看出放松，也能看出随意。

程听萝一没注意，忽听得一声“咔哒”。愣愣抬眸，是他打开易拉罐的声音。

冰镇的可乐，易拉罐外尽是水汽，凝成了水珠将滴不滴。

他又开了一罐，推给她。

程听萝晓意，拿起来与他对碰。

两个易拉罐一碰，发出轻微的声响。

随即，两人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笑。

程听萝咧嘴笑着，对面的人则隐晦得多，只能从凤眼里捕捉到丝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