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骑射之试

帕拉还是拿起了那张弓。

哪怕他坚称自己是为和平而来，不愿意学习任何与武力相关的事情，却仍然没有熬过诸野的注视，违背了自己的本心。

帕拉也的确与他所说的一般不会射箭。

他勉为其难接过弓箭，用尽全力拉开弓弦，然后那箭垂直落了地，啪叽掉在了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

他寄予深深厚望的胡人帕拉，原来比柳辞宇还不如。

不愧是癸等学斋，文科不行，武科也不行。

他要不还是早些做好准备，辞官回家吧。

裴麟在一旁跃跃欲试，急于表现，好容易等到帕拉三箭结束，将手中弓箭递给了他，他便立即主动上前，凝神定气，飞快射出三箭，全中靶心，他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看向站在一旁的诸野。

那副期待认可神情，谢深玄总觉得裴麟像是一只疯狂摇着尾巴的大狗，正等待着来自诸野的夸赞。

可诸野没有理他。

对边军武将之子而言，这是基本功，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地方，若是裴麟做不到，他才会觉得不对劲。

谢深玄沉默了一会儿，再看看裴麟那副摇着尾巴急需夸奖的模样，一时心软，便也跟着夸林蒲一般多说了一句，道：“不愧是将门虎子，了不起。”

裴麟的眼睛，好似一瞬便亮了。

他满怀激动看向谢深玄，已经没了方才面对谢深玄时的吊儿郎当与轻蔑，只剩下眼中无限憧憬的亮光在闪烁，一面挠了挠头，还有些被夸赞后的害羞，嘟囔着说道：“也……也没有啦！”

谢深玄对他笑了笑。

裴麟更激动了。

谢先生是好人！

他来京城后，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好人！

谢先生都夸了，诸大哥也该跟着夸夸他了吧！

裴麟飞快转过目光，重新看向诸野，殷殷期待诸野接下来的夸奖，可却一瞬对上了诸野隐约带了些不悦的目光。

裴麟打了个哆嗦。

这……这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

伍正年说，今年所考核的射御之术，只在骑射二者，他们已试过平射了，那接下来，还需有步射和骑射。

谢深玄却觉得，平射都不合格，那除了林蒲和裴麟之外，其余人也已没必要再尝试步射了，而这两人也的确不让他失望，诸野只要求步射五能中一，林蒲能五中三，她只是猎户出身，未曾受过专业训练，却依旧有这么了不起的准头，只要再稍稍训练，必然会更上一层楼。

谢深玄甚感欣慰，再看向裴麟。裴麟刚刚得到夸奖，正是兴奋上头的时候，硬是来了一波超常发挥，五箭中四，最后一箭略偏了一些，这已经是极了不起的成绩，好到谢深玄觉得林蒲和裴麟现在就能去参加武举。

谢深玄不由再鼓掌，夸赞林蒲和裴麟的好准头，只觉在这一整日的接连的失望之后，他好像终于看到了他们学斋的希望之光。

裴麟几乎将尾巴都翘到了天上去，他万分积极，迫不及待想要表现，骑射时甚至主动第一个上前，诸野仍要求五箭中一，他五箭中三，逼近他生平最好成绩，自觉了不起，开开心心回过头，看向谢深玄，满怀期待等着谢深玄的夸奖，却一瞬对上了诸野略显得有些古怪的目光。

不对，这感觉很不对。

诸野看起来不仅不想夸他，那眼神中似乎还隐约带着一丝被冒犯后的不悦。

裴麟不由便开始思考，他射箭时的姿势是不是有哪儿不对，还是他骑马时犯了错，可一切思索未果，他便挠了挠头，翻身下马，而后看向了谢深玄。

谢深玄为他鼓掌，道：“武举尚且只要求九而进三，好箭术。”

裴麟：“嘿嘿，也没有——”

他忽而一颤，猛地明白了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

啊！他怎么忘了！

当初兄长就和他说过的，诸野对身边之事大多没有兴趣，唯有一人除外，若他留在京城太学，见到那位先生时，一定要多多在他面前夸奖诸野，这是大事，比他读书还大的事。

裴麟这才出了一身冷汗，惊觉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错。

他又一次对上谢深玄饱含夸赞的目光，却战战兢兢往后挪了一步，鼓足勇气大声说：“我当然比不上诸大人啦！”

诸野：“……”

他夸的生硬无比，连谢深玄都听出有些不对，偏偏裴麟还要继续往下说：“还是让诸大人给大家演示一下吧！”

谢深玄：“……”

诸野：“……闭嘴。”

裴麟：“……”

裴麟委屈闭上了嘴。

-

除了裴麟之外，其余人的骑射之术，显然就没有那么好了。

林蒲箭术不错，可她不太会骑马，马上太过颠簸，她维持不坠马就很困难了，骑射她不合格，可也仅仅只是缺少些马术训练，谢深玄仍旧很感动，至于剩下那些人……

谢深玄不想再看。

他们本来就不会射箭，于是诸野只要求他们爬上马走一圈，甚至都不用那马儿跑起来，可陆停晖连马都爬不上去，叶黛霜也只能勉强坐在马鞍上，洛志极和柳辞宇虽然会骑马的，但在马上时，双手根本不敢离开缰绳，那万般紧张不知所措的模样，看得谢深玄只觉揪心。

至于赵玉光……

他站在马边，谢深玄便觉得有些为难那匹马了。

赵玉光哆哆嗦嗦不敢上马，诸野看了好一会儿，也不敢让他上马。

他们所担忧的并不是同一件事，可到底是殊途同归，得出了同一个结果，伍正年更是看了赵玉光好一会儿，才极尽委婉地说：“还是太学内的马不行啊。”

谢深玄却在想另一件事。

他皱眉看着赵玉光，还是觉得奇怪。

他记得昨日见赵玉光站起身时，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露出袖下的补丁，首辅家中应当不会贫困至此，而赵玉光这般胆怯畏缩，也总该有些缘由。

他在心中胡思乱想，未曾注意这骑射小试也已结束了，诸野和伍正年都正看着他，而裴麟再度跃跃欲试，十分努力，道：“要不然，还是让诸大人给大家演示一遍吧！”

诸野：“……”

诸野挑眉看向裴麟。

裴麟立即乖巧站好，还闭上了嘴。

伍正年想着谢深玄迫不及待要讨好诸野，而这实在是个夸诸野的好机会，他便也乐呵呵笑道：“早听闻诸大人百发百中，不若今日，展示一番？”

诸野：“……”

诸野冷冰冰看向伍正年。

伍正年的笑僵在唇边，只觉得是自己疏忽了。

诸野在朝中也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他怎么会想着让诸野来给他们表演骑射。

可谢深玄恍惚回神，至此才颇为迟缓地领悟了伍正年的好意，他还满心想着赵玉光身上的不合理，忘了该对诸野尊敬，甚至直呼其名，随口胡乱道：“算了吧，诸野身上还有伤。”

诸野微微一顿，惊讶瞥了一眼谢深玄，再看看校场上的箭靶，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蠢蠢欲动。

“若伤口崩裂就不好了。”谢深玄看向伍正年，道，“伍兄，时日不早，其余几门小试，不若留到午后再——”

诸野：“只是小伤。”

谢深玄：“啊？”

他讶然回首，便见诸野已经拿起了赵玉光身旁的弓箭，牵过那马儿的缰绳，道：“可以试试。”

谢深玄：“……啊？”

试什么？他不是不愿意吗？

可下一刻，他已见诸野轻松翻身上马，比起方才几名太学生爬上马背时的生硬笨重，诸野身形灵敏，看不出任何一丝有伤在身的迟缓不便，而裴麟策马时仅仅只是小跑，他却是纵马疾驰，马背颠簸，于他而言，却似乎没有半丝影响，他侧手自箭囊中捻出一支箭，以左手持弓，右手勾弦，飞速而出，一箭正中靶心。

那角弓的弓弦发出尖颤的震音，而裴麟毫不犹豫拍桌而起，用力鼓掌，其余学生也一道跟着他欢呼叫好，裴麟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长宁军出来的这位指挥使有多厉害，激动得大声说：“诸大哥能左右开弓！还百发百中！我们长宁军中，仅此一人！”

谢深玄怔了怔，他以往未曾见过诸野的箭术，裴麟一说，他才注意到这靶子是按着学生们惯用右手的习惯设置的，靶子全在左侧，以方便学生们以右手勾弦，可这对惯用左手的诸野来说似乎并无影响，他在边军中时显然特意练过此事，那风声猎猎，震动他玄青色的衣袍，谢深玄的目光随着他自场上疾驰而过，拈箭，弯弓，正中，再拈箭——

整整九箭，尽数正中靶心，无一偏离。

谢深玄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夸赞裴麟的话。

武举要求骑射九而中三，因而裴麟五箭中三，他便止不住对裴麟的夸奖，那如今，诸野九箭中九，已近乎不可思议，他这才回过神来，猛然觉察——夸诸野的时候，又一次到了！

谢深玄立即开始鼓掌。

“好！”谢深玄大声说，“不愧是诸指挥使！”

诸野勒住缰绳，正在谢深玄面前，那马儿微微喘着气，而他垂下眼眸，正与谢深玄对上目光。

谢深玄过分夸张离谱的褒赞，忽而便卡在了喉中。

诸野眸中似乎并无多少多余情绪，谢深玄的声音却弱了几分，他想，一定是身边的裴麟喊得太大声，让他似乎有些太过激昂了，面对诸野时，他不该这么激动，于是他便清了清嗓子，稳住心神，以免诸野再觉得他的话语夸张，把他记在那个奇怪的小本子上，随后方道：“诸大人九箭九中，百下百着，实在了不起。”

诸野：“……”

诸野没有说话。

谢深玄尴尬移开目光，看向身边的伍正年，又发觉平常最喜欢夸奖别人的伍正年，此时竟然没有说话，他觉得有些奇怪，不免压低声音，问：“伍兄，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刚刚惨遭诸野冷漠眼神拒绝的伍正年深深叹了口气，“我总觉得，我在这里，好像有一些多余。”

谢深玄不明白伍正年的意思。

伍正年又说：“时间不早了，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吧。”

谢深玄点了点头，再回过头，说：“诸大人——”

他话音一顿。

等等。

诸野在拿什么？

他也没夸得多夸张啊！

诸野怎么又把那个本子拿出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