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第九章

应虹愣了很久。

她的目光先是放在周彩笑着的脸上，等那目光变烫了，变得滚烫了，从眼睛烫进大脑。再扩散开，蔓延到皮肤的每一寸肌理，接着再扩散，渗进骨头里。

她看到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上面还有水渍。

那一定是甜的，是荔枝的甜味，也是周彩嘴里的甜味，黏黏腻腻。

应虹感觉到，自己在变得细微，变得虚无缥缈，也像是在进化。她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她头晕目眩，她恍惚间看到自己伸出的手，她似乎看到肌肤下面苍白的骨头……她觉得身体在抽离，她被抽出了身体，像是变成了一抹魂魄。

很不舒服，但又很舒服。似乎是舒服得目眩神离，但又像是恶心得头脑发昏。

没法不去想。多恶心，触碰都是恶心的不是吗？

触碰过自己的手都不干净，都脏。那些触碰也总是带着不一的目的，有的触碰是为了得到她的纯真，有的触碰是拿她取乐，还有的触碰是为了把她推开。

曾强的手很脏，总洗不干净。因为常年开车，生活不讲究，手上总有汽油味，烟味，汗味，还有杂七杂八的味道

郭慧丽的手也脏，她的手更洗不干净了。她的手有刺鼻的染烫发药剂的味道，有廉价的香水味。她喜欢涂指甲油，红的，玫红的，橘黄的，都是明艳的颜色。那双常年为他人服务的手并不好看，指甲缝里总有脏东西。她总想让那双手明艳好看。也能理解，聊以慰藉，麻痹自己的小把戏而已。

还有谁的手？还有好多手……高中住她房间隔壁的大妈，手上总有一股菜味，她的工作就是从早到晚择菜。每次见面的时候那大妈会用那双手拍拍她的背，对她说：“应虹啊，今天晚饭我们有肘子吃，高兴吗？”

还有很多手，五花八门的手，带着不同气味的手。只一刹，应虹朦胧中像是看到那些手顷刻朝自己袭来，穿过她的眼睛，她的皮肤骨骼穿过意识理智，穿过所有……然后，世界变成了灰色。

应虹浑身是汗，身躯发颤。

世界灰了，全都灰了。那一刻她只看得到周彩，周彩在的地方有颜色，虽然在视线中模糊，但那确确实实是熠熠发光的。

眼睛最亮，应虹能看清的只有那双眼睛，那么黑——那神色带着邀请，又像是挑衅，直直地看进应虹心里，扼住她。

那团彩色正在她：“应虹，你不舒服吗？”

平稳的声音。

应虹闭上了眼，灰色和彩色都消失了。她用尽浑身力气才把身子挪动，让自己背对应虹，让她的失态也背对应虹。

那个声音还在问：“你讨厌别人碰你，对吧。”

陈述的语气。

应虹深呼吸着，她无法集中精神。

“每次别人拍你肩膀，或者碰到你身体哪个地方，你都会变得很不自然，尤其是眼神。”周彩的声音平静又温柔，“你在害怕，我看得出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无缘无故就想确定一下……”

不是无缘无故，周彩知道自己不是无缘无故。

她绕到应虹面前站定。应虹正埋着头，身体还抖着，背上都被汗浸湿了一大片。她微微躬身，脖颈前倾，就露出脖子上那个小小的，圆形的烟疤。

周彩伸出手碰了下那个烟疤，“我身上也有一个这样的疤。但是我跟你不同，你的疤能让人一眼看穿，而我的疤，除了自己，谁都看不到。”

“你别说了……”应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打颤，“我很难受。”

周彩靠近了一步。碰到了应虹的鞋……她穿一双才买不久的乔丹，应虹

穿一双洗得发黄的球鞋。这两双鞋差距太大了，一看就知道鞋子的主人来自两个世界。

但周彩仍旧让这两双鞋尖碰在一起，没有缝隙地抵着，好让两双鞋吻在一起，

她蹲了下来。

应虹先闻到的是周彩的味道。类似花香？也可能是某种香水。在闷热的夏天，在应虹窒息的此刻，气味散不开了。周彩离她那么近，那一圈一圈转着的风扇也把周彩的味道一阵阵地扑过来，全都扑进应虹的五脏六腑。

周彩的香锋利又迅捷，温柔而克制，是让人晕头转向的香，是迷宫，把应虹缠得喘不过去，那味道危险重重。

大概是过了很久，应虹才听到周彩说话的声音。

“你没做错任何事。”周彩的语气是笃定的，缓而慢，“你害怕，其实就是在示弱。”

她以为周彩还要说什么，但周彩说完这句话就站起来，离开了宿舍。她把空间留给了自己，也给她时间喘息。

脚步声没了，香气消失了，彩色也随之消失了，应虹知道周彩走远了。很好，应虹现在需要这个，她只需要这个。

应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间放在膝上的荔枝袋子掉到地上，荔枝也都滚落出来，满地都是。

她起身朝着阳台的洗手池踉踉跄跄地走。她没心思注意脚下，踩破了好几个荔枝，摇摇晃晃才好不容易走到洗手池边上。

她开始洗手。先是用肥皂，很用力地搓指尖，指缝。她力气很大，洗了好几遍。

洗完三遍，应虹还是觉得不舒服。她开始洗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认认真真地洗每一个角落。

等把手指都搓得泛红，应虹才喘着粗气关上了水。

她大汗淋漓。

——你害怕，其实就是在示弱。

应虹怔怔地想着那句话。她恍惚着，抬起自己还沾着水珠的左手……也是周彩吻过的那只手。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好像在发生一些变化，类似奇迹一样的东西。那种感觉穿过了她的心脏，把她撕开，也把她包裹，总之……都是被困住。

应虹颤抖着，她像着了魔，机械地，把自己的左手放到鼻下，闻了闻。

洗不干净，全是周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