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永不磨灭的悔恨

青藏高原西北部—塔克拉玛干沙漠最南端—昆仑山脉中段窝角。

恭施言柔下了车，凉意四面八方涌来，她的身体来不及适应，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忽然开阔的视野与车内的视觉效果还是有显著的区别，她深深相信，无论是谁，站在她的双脚所踏之地，面对眼前一切的景色，除了感慨，剩下的只有赞美：

广阔的绿草地，绿得挑逗人的诗性，连接着披戴绿意的远山；更远处连绵的高山顶着皑皑的白，又沉浸在纯净的透明的淡蓝中……好久，她长纾一口压抑欲发的情感，回头看向来时的荒漠……那里才经受过的炎热，忽然不真实了，仿佛昨夜的梦境。

一切胜似屏幕上的桌面背景，美丽而不真实——雪山、绿地、荒漠、蓝色的河——正像创造者遗落在地球上的模版。

她从现实世界中走来，走进这美丽得好像不真实的梦境一般沉静安宁的童话世界，忽然觉得，一路走来，那些逝去时空中的足迹，原来不过是一串没有回忆的脚印。

人类在这幅美丽的画卷上笔直地割了一刀，又在触点上捅了个洞——灰黑色的公路像一条蠕动的蚯蚓，将头探进山脚下的黑窟窿。打破了梦的宁静，打破了梦。

恭施言柔从梦境中跌落，黄色的虚线顺着公路向前方的山洞延伸，渐变成一个个黄色的、二维形态的一维的点，越来越淡，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一只温暖的大手搭在肩头，轻抚了两下，她抿了抿嘴钻回车里。

直到近处，恭施言柔才真正感受到人造工事的宏伟——这开在山体上的巨大入口浑厚而凝重，显示出一股并不美观的宏大的强迫式人造美感——近乎完美的拱形，没有一座城门曾经比它更壮观，她感佩人力量的伟大，伟大得教人心生畏惧……她顺着拱口的顶端向上看，这张人造之口大得与这座小山不成比例——人类很轻易就把它给掏空了！

涌进车窗的气流使她缩回头。她却分不清气流是从洞里来，还是要往洞里去，还是它只是路过的风？

“这里曾经是一座金矿”恭施怀闽透过前车窗看着洞中半暗不明的深处，对身旁的女儿说。

镶嵌在隧道顶端和侧壁的四道人造光源像四条由白色光点组成的虚线，向着远方深远的黑暗交汇而去，不知会把她引向何方。

这条仿佛永无尽头的昏暗通道，使恭施言柔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她感到呼吸不畅，或许又只是轻微的高原反应。

说不清什么时候，这条隧道贯穿了她的思想空间，把那幅由雪山、草地和荒漠完美结构成的图画一扫而空，就像一只不通人情的大手，粗鲁地抹去一幅美丽的沙画。

安静无声的女儿触动了恭施怀闽心中某块柔软的地方，他回过头暂停一下正在进行中的思绪，眼中充满温柔的光芒；女儿的侧脸，与她如此相像，像得让他心生一丝美妙的嫉妒——这妮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逢人都说像我，难道只有我看出这小东西其实更像她吗？

父亲的眼睛告诉她，她又回到襁褓里了，心里不禁生出甜蜜的恼怒。恭施怀闽不在乎女儿露出的凶相，心中惬意，自顾自又说：“说来也巧，那次地质勘探队随行的一位考古学家无意中提到一个古老传说，说有一条金腰银蛇卧于大漠之南，腰身化做一座金山……”

“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苦于金山隐在群山何处，直到有了地质勘探技术，故事完！”她知道爸爸这便开启了多年不用的睡前故事模式，怕眼皮又要不听使唤打架，赶紧切断‘金山’，直接将故事跳到结尾。

“这事倒是真的！”他补充道，“地质勘探队真的直接到山脉的中腰山中勘探，果然就找到这座山……”

过了安检程序，车行隧道中，明显感觉到路是一直向下倾斜。空间有些幽闷，但灌进车窗的风是凉的，能闻得出是外面抽进来的空气。

这里拥有当世最强大的通风系统，采用传统通风技术与嵌入式空气调制与过滤系统无缝结合；对地底原生有害气体及流质体的监测和排除则另有一套独立的并行系统。

隧道采用迂回转折式，每转折起始点垂直落差220米，坡度4.3%（此为转折级数、视觉差系数、生理惯性误导、物理条件等综合因素考量后最终确定的极限值）。

一小时后，车子停在地底某处。恭施言柔在晕头转向中数着车子应该是转了七折，此时她已身处在一千五百多米深的地下、原金矿矿井中央区域的最底部。这里空间巨大，已经完全被改造成一个人造建筑空间，像一个巨大的地下防御工事，有特种工程车辆在里面运行，很多人，各种忙碌。

恭施言柔一路上并没见到人或车，正自疑惑，“这里是原金矿中央区的最底部，矿井在山的另一面，已被拓改成工程通道”恭施怀闽看出她在想什么，解释道。他指着女儿看去的某个方向的复合混凝土高墙说：“那后面，还埋着二十二名矿工的遗体……”，她吓得赶紧缩回目光。

那次矿难直接导致这座产能低下的小金矿倒闭。因为安全措施不到位，长期的高强度作业造成矿工安全意识麻痹，为方便爬行，他们把通往作业面的末段坑道挖得过宽，而且没有按照严格程序对坑道进行有效加固……地震引起塌方，当时有二十二名矿工正在通道内爬向作业面，他们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

这里与地面上的温度相差无几，没有地底深处的闷热潮湿，好像只是一个被人工改造过的四通八达的巨大山洞。但这里的地面距离她要去的地方还有4500米的垂直距离，最终的脚踏之地位于海拔-1500米以下的地底超深处。

恭施言柔发觉自己患上了幽闭恐惧症，她开始想念大海的广阔和完全开放的胸怀，充满自由的海风……

十分钟后升降电梯到达终点，恭施言柔走出电梯，温度仍然与地面相差不大，真不知道人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条电梯通向外面的通道非常短，只有几十米的样子，出口光线很暗，外面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空间。

空气里似乎有淡薄的硫磺味。

“欢迎来到地下城！”

恭施怀闽站在出口处，展开双臂向女儿展示面前的一切。

“是啊，城在哪儿？”

恭施言柔被眼中的一切震撼，不是因为看不见的城；她仿佛站在一个黑暗太空下的行星表面……真不敢想象地球是如何盛得下如此巨大的空间。难道地球是中空的吗？

高处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又仿佛有金光暗淡闪烁，但也许只是幻觉。地面上散布着人造光源，一定距离之后光源就变成光点，像太空中散落的星河，又像暗夜荒原上疏落散漫的萤火虫。

远处星点中有发出暗红光芒的斑块状光源，在星群中很是显眼，好像几颗变形的红矮星，零散漂浮在时光静止的星河之中。

“虽然只是建了个城市的外壳，不过市内建设已经启动，你下次来的时候就会看到它的样子了”

恭施怀闽带着女儿沿弯月形平台向左侧走去，走上一座升降平台。平台在离真正的城市地面二十多米的高处，在人工开凿的崖面边沿，有十多部，他们进入的是一座小型的载人平台。远处末端的一个大型平台正载着一辆大型工程车缓缓降落，那工程车看起来小得像一个摇控汽车玩具，站在车轮旁边的几个人还不及车轮高，平台上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光线的明暗分布把他们与汽车涂绘成一幅套装玩具的仿真动画画面，或者更像一幅布朗克斯昏暗路灯下‘字母作家’们的三维涂鸦。

向上发光的探照灯长在黢黑的地面上，发出刺眼的光束，往高处散漫，越来越虚弱，与至高处的黑暗模糊成一片，仿佛射向黑暗苍穹。那些散布无章的星点都是高杆灯，只有站在它的主体投光面之内才能真正感受它的高伟和光照强度之大。好大一片区域内的几十座高杆灯使恭施言柔想起她小时候画的一幅彩笔画：她在画面上栽种了一片向日葵，每一棵向日葵都会发光。

妈妈问小言柔：“向日葵为什么会发光呢？”

言柔说：“它们白天对着太阳，晚上就会发光，它们是蚂蚁的路灯……”

……

“妈……，女儿想你了……”

蚂蚁的路灯忽然模糊了，她眨了几下眼睛，更远的黑暗中成片的星光又变成无数的星点。

她仔细看脚下的地面：是一种粗砾的黑色岩质，黑色中金光闪闪，又不像地面对灯光的单纯反射。她皱了皱眉，“是的，你没看错，那些金光都是金光”背后的声音说。

“爸，这是……？”

恭施怀闽牵着女儿的目光挥动手臂，在这个无比空阔的空间中划了个圈，“这里到处涂满了黄金”

这里，曾经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岩浆湖，或者说海也不为过。一直弄不清什么原因，‘湖水’水位在一个极短的时期内突然下降，以至如今竟变成一个无‘水’的空湖？

这一片岩浆湖的面积达到25000平方千米，而且在整条喜马拉雅山脉以北整片青藏高原之下还有十几处这种无‘水’的空湖，全部在同一地层，有的湖比这座湖还要大。

勘探联盟是通过‘电磁回声’探测到整片青藏高原之下到处都是巨大的地下空洞，正是理想的地下城建设场所，全球只此一地。这片地下空湖是位处青藏高原最北端的一处；

单此一处，人类要想掘出如此一个空间，需举当世层次的全球之力，昼夜全功率挖掘一百五十年。

所有已探明的地下空洞全部在全功率建设当中，像是要与时间赛跑！

科学家们猜测，这些湖群的干涸，可能与黄石的地壳急剧活跃有必然关联，极有可能在705千米深处的动态‘岱蓟不连续面’存在一个通连全球的岩浆之海，在最近一次地球内部的异常扰动中产生潮汐运动。目前还不能推断出事件大致发生时间，或者会不会发生，但很显然，所有人心中都有答案。

所有地下城全部建成，理论可容纳七千万人在其中正常生活。目前唯一瓶颈在于何时攻破‘全封闭生态系统’的七种致命性缺陷——明摆着，人们只能先垒窝，后下蛋。

这片地下海可以建设三座毗连城，三座城的城壳已经完全构筑而成，内部建筑建好之后就等着‘全封闭生态系统’何时来下蛋了。

届时如果不成，就只能用来当作末日避难所，那时所有避难所所能接纳的总人口将不会超过上述理论数字的10%。

地面虽然看上去是整修过的，仍显得不太平整，走在上面倒没有凹凸不平的脚感。恭施怀闽自嘲似的提起古时的天圆地方学说，说现在终于走到天圆地方这一步了。

这个大空间高度1531米，城市穹顶高1525米，保险起见，在城市穹顶开建之先，先用单原子力场交叉技术为整座空间内部贴敷了一层护壳，之后又在穹顶与护壳之间建设复合平面龙骨作为双层受力支撑；这样能起到一个双保险作用，至于是不是像理论中描述的那般固若金汤，只有等上面数千米厚的‘屋顶’塌了才会知道。

这是一个天圆地圆的地下世界，地面光滑，几乎完全透明，表面敷设一层纳米级复合分子材料的涂层，主要是为了防滑，薄而透明。

至近那几处变形的‘红矮星’是几个残存的岩浆湖（更近于真相的描述，可称之为‘泉眼’），表面温度有所降低，但还是动态的，不时还能鼓出一个个泡泡。

恭施言柔站在湖边远处不敢靠近，吓得往恭施怀闽身后藏。她对那里面的颜色有一种骨子里的畏惧，那可怕的红色总能让她想到地狱！

那一股令人绝望的硫磺味似乎更浓了！言柔不止一次地联想到自己坠落到那无边的熔岩地狱当中的情景，甚至梦中，有人把她从高处推了下去，魂在那绝望和痛苦中永存……

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她本能地往后坠，双脚就在地上拖行，“爸！爸！爸！爸……！女儿再也不敢顶嘴了！爸！你放手！放手啊爸！”

“爸——！”

她被丢向‘地狱’，没有掉下去。

就那样悬在上空，动也不敢动。

没有温度透上来，又仿佛她正被炙烤，屁股万倍！

她如履薄冰，但此刻她宁愿掉进冰窟窿！

女儿动也不敢动，哭着喊爸，她说她好怕，她求爸爸救她……

恭施怀闽转过身，泪流满面，他闭目仰头，女儿在身后苦苦哀求：“爸，我怕！救我！”

爸，救我！……

女儿身下的地面崩碎，化做一片金色尘烟，她掉下去，落向那无边的、烧到炽白的烈火中，向着爸的方向伸直双手，眼睛里充满绝望和恐惧……

是爸，害了你……

恭施怀闽没有触碰眼中流出的泪水，直行而去，带着永不能磨灭的悔恨……

（注：《关于电磁回声定位法在地质方面的应用》一书的部分内容摘要：通过智能信号对比识别地层物质成分的信号特征（包括信号衰减度、介质作用特性、反射率及折射率等）进行电磁发射频率全动态调整，最终绘制出地层全信息（相对）三维模型。其中，地下空洞具有时空惯性特征，且相当明显；于地质勘探方面，则采用广谱→定点勘探法，依目前技术手段，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空间外对地（广域）勘探；第二阶段，空间内定点（区域）勘探。大繁不载。）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