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告白

胡奉儒对苏记书院恨得牙痒痒，但又忌惮苏落英背后的秣陵苏氏，毕竟人家是名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气撒在其他书院身上。

金明微想到这些过往，突然意识到，如果“他”没破例调来汴都，这次的迎天书，按例会由胡奉儒这个教授主持。

“胡奉儒咽得下这口气？”金明微灵光乍现，忽然觉得胡奉儒可爱了——

会是彼时她的一颗好棋子。

“他咽不咽得下我不管，反正哪怕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也不会唱的！”这时，朝生霞执拗的声音传来。

金明微收回思绪，也不点破，顺着朝生霞的话道：“朝老板向来是颗铜豌豆，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

这句戏文，还是朝生霞教她的。

大概十一二岁的年纪，金明微疯狂迷恋过刘海儿，还要长又长把眼睛都遮一半的。

结果戴氏追着她打，说她不学好，披头散发的，她苏记书院躲不了，就躲到洛川班，寻常的箱箧逃不过戴氏法眼，她灵机一动，看到正在上妆的朝生霞。

于是，钻进了他宽大的戏服下摆里。

当时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朝生霞，强装镇定的瞪着找进来的戴氏，唱道：“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打扰你开嗓了。”戴氏满含歉意的退了出去。

最后金明微从下摆里钻出来时，扬起敬佩都在发光的小脸：“我要学这句！”

“嗯。”朝生霞慌忙整理好戏服，脸颊通红的加了句，“这句难学，你明后天都要记得过来。”

……

恍然间，两世苍茫，故人如新。

金明微顿生感慨，愈发柔软的看向朝生霞：“这件事像发生在昨天似的，明明什么都变了，什么又都没变。”

朝生霞的目光微微一闪，橘黄的烛光里，他书生般俊秀的眉眼，仿佛脉脉的融化开来，轻轻一句。

“于某些事是，于某个人，也是。”

金明微的心突然就被挠了一下。

又痛又痒的，咻地传遍全身。

她好像没懂这句话，又好像懂了，因为朝生霞的目光如同锅里热的饴糖，越来越粘稠，让她与他注视的眼，和他相对的身，都感到灼烫起来。

如此呼之欲出，她不瞎，也不傻。

“朝，朝老板，酒没了，我去换。”金明微慌忙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抓酒壶，结果抓了好几次，都没抓到。

反而对面的男子伸出手来，轻轻抓住了她的手。

肌肤触碰的刹那，金明微像是碰到了火烫的玉石，她愣愣的看向朝生霞：“朝老板您？”

“经过路行善一事，我想我就算是个傀儡，我也要做你的英雄。”朝生霞生怕把金明微吓到了，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得极尽轻柔，“……守护我的满满，平安顺遂。”

于是本是豪气万丈的话，被他说得如夜半情人间的絮语，丝丝缕缕的往金明微心尖上缠。

缠得细细密密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朝老板，您是不是喝醉了？”金明微勉强找了个自己都不信的借口，理智在告诉她要抽回手，但身体却发起软，不听使唤了。

朝生霞笑笑，目光愈发温柔：“我比不上他，但我会用我的方式，不管你答不答应。我想告诉你的是，或许你已经发现有人绞尽脑汁的要害你。”

顿了顿，朝生霞的声音几乎在嗓子里腻住了，微微嘶哑起来：“……但同样会有人，会拼尽全力的来保你。”

金明微终于找回点理智。

这话她信。比如父亲，母亲，甚至整天吵吵闹闹的二叔，二婶，她都信。

但明显对面男子的意思是，不止他们，还有……

金明微能听见咚一声，是心脏一个猛窜，几乎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她突然想到小时候，洛川班来汴都开场，她去找朝生霞，眼馋了精美的戏服，遂拉了朝生霞一同换上戏服，过家家玩。

记得那天，她穿的，是杨贵妃，朝生霞穿的，是唐明皇。

还记得那天，朝生霞没有扮妆，但脸，却出奇的红。

“恰偷观，凤翥龙蟠，爱杀这双头旖旎，两扇团圞。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注1）。”当年的朝生霞还不是名角儿，唱腔还略显生疏，但唱词意外的动人心魄。

她听的两眼痴迷，缓缓道：“我不懂戏文，这句是什么意思？”

朝生霞抿了抿唇，脸更红了，他取来张红帕子，盖在她头顶：“就，就是这个意思。”

她想了想，欢喜的拍小手：“我知道！是大人娶新娘子的红盖头！好玩好玩！”

她没有自己揭盖头下来，只觉得眼前红红的，朝生霞的身影若隐若现，确实好玩。

这时，朝生霞轻问道：“如果我做了唐明皇，你是否愿意做那杨贵妃？”

“好啊！”她轻易的应了下来，过家家嘛，都是这样玩的。

然后朝生霞伸手，把她的盖头揭了下来，她吵着再玩一次，没想到朝生霞脸都红到了脖颈，竟是猛地转身，落荒而逃了。

……

金明微倒吸一口凉气，她竟然现在回想起来，才懂了那时朝生霞的脸，为什么那么红，还有他问她的话，并不全是在过家家。

这份迟了若干年后的懂，面对当事人，金明微觉得自己的脸，也要红到脖颈了。

“呃，朝老板，对不起，我是不是错过了很多东西？”金明微觉得很抱歉，她好像几刻钟前才坚信，青梅竹马只是多年老友。

“不，怪我，我顾虑重重，迟疑不前，差点让插队的抢了先机。”朝生霞眸底一划而过的阴影，抓住金明微的手微微加重。

“痛！”金明微一惊，下意识抽回手来。

朝生霞回过神来，慌乱道：“我用力了？有没有伤着？对不起啊，我刚刚想事情想入神了。”

金明微安慰的摇摇头，连说无妨，是她要感谢朝生霞的想入神，打破了迅速升温的气氛，否则是她要落荒而逃了。

“朝老板，饭点过了，我这就去找驿长，帮您重新安排房间。”金明微撑着桌案站起来，趁机就要溜。

看着女子转身的背影，朝生霞咬了咬牙，忽的也站起来，大踏步上前，伸手拉住了门栓。

注释

1.恰偷观，凤翥龙蟠：全句出自戏曲《长生殿·第二出·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