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又是一年冬末，清晨的日光渐渐来得愈晚，彭放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原本漆黑一片的视野好像慢慢地有了颜色。他尝试着动了动眼皮，虽然略微厚重的酸麻感，但幸运的是可以稍微支起眼架；彭放不得已眯着眼睛探寻了一下只有指甲盖宽的光源，虚晃中好像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推开门走了进来。

那道身影越靠越近，终于在自己面前停下，右手递上来一个杯子，“吃药。”

彭放酒后失忆症，愣是发呆半天才想起来为什么需要吃药；原竞看着他有些艰难地，一步步地睁着眼睛，直到完全睁开，面无表情地说道，“看来恢复得不错。”

彭放此刻才真正得以完全地好好打量眼前这张脸。两年了，眉毛好像更浓了些，额鬓那是什么，是伤疤吗；好像。。好像脸消瘦了许多。。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曾经无数次闯进梦中的面孔，看着这段特殊的记忆给予他的印记。那明明雕刻在原竞的脸上，混合着的血泪与汗水，此刻却也好像侵蚀，滋生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彭放鼻尖一酸，内心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感谢还是埋怨，是庆幸还是心疼。

原竞把药往他唇边靠了靠，语气僵硬“愣着干什么，喝。”，过了几秒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不烫的。”

彭放回过神来，皱着眉把药一饮而尽，同时毫不吝惜地把所有目光挂在原竞身上。慢慢原竞就觉得不自在了，“你赏花儿呢，看够没有。”

彭放摇摇头，一脸天真，“没有，昨天你把我看了那么多遍，我却完全不能看你，我觉得很吃亏。”

原竞挑挑眉，依旧绷着脸，“那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没。”

彭放若有所思道，“变老了。”

“。。。”原竞冷哼一声，“这样不好吗，和你缩小年龄差距，免得您老人家有心理负担。”

“我老吗？”彭放摸了摸自己的脸，“两年你就嫌弃我老了？”

“原来你也会怕我嫌弃，”原竞白了他一眼，“听说，对于女人而言，越老的男人反而越有魅力。这两年，施颖怕是黏你黏得越来越紧了吧。”

“。。。”彭放就知道他心里梗着，“看来万里长征也没能切断原二公子对鄙公司的关注啊。”

“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原竞瞪了他一眼，“我可告诉你，之前两年我不在，管不了你；如今我回来了，你欠我的一屁股债，我日后慢慢跟你算。”

“我欠你什么债了，需要付利息吗。”彭放慢悠悠道。

“情债。一辈子的利息。”原竞斩钉截铁地说完，看到彭放有些无措微红的脸，心中泛起涟漪；“昨天的玫瑰，可还满意？”

“嗯？”彭放想了想，“那是你送的？还有那手表？”

“不然呢，那么高的品味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彭放无语，“我当时还在想是谁追人还用这么俗气老套的方式。”

“有时候，越是传统的方法，越能传达最真挚的心意。只可惜，像你这种游历情世间习惯了的人，是不能明白的～”原竞故意装作傲慢地看着他。

“我怎么觉得你去了趟部队变得越来越欠了，家当子全特么使嘴上了对吧。”彭放怼道。

“不使嘴上能干啥呢，以前我一张嘴还能时不时在你身上忙活忙活，去了以后只能在梦里光顾你躺在我怀里裸睡的样子。。”

“滚滚滚，”彭放推开他就要下床，“油嘴滑舌，没个正经。”

原竞把外套给他拿了过来，“那你和我说实话，这两年，和别人做过吗。”

彭放斜了他一眼，“我要说做过，你打算怎么办啊。”

“怎么办，”原竞眼眸一暗，“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和别人承欢，让我发现了，我只好把他下面剪了。”

“。。。够狠啊你，”彭放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你呢，军营天天那么多大老爷们，没一个能培养培养革命友谊的？”

原竞眯着眼看他，“我还是更喜欢和你在床上培养革命友谊。”

彭放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腿，就打算往外走。原竞跟在他身后，“以后把手表戴上，我挑了很久的，老板和我说。。”

“手表。。昨天那支？我还正打算送人呢～”彭放一脸无辜道。

“。。。你是不是欠操。”原竞气道。

谁让你昨天在别人面前直接扛我的，给点面子很难吗，彭放继续蒙他，“还有那时间，2014年，你就不能把手表时间调对了给我吗。”

“我是想提醒你这缺根筋儿的，那天是我们分别的日期。”

“是吗。”彭放眨了眨眼，“嘿嘿，我都忘了。。”

“早就不指望你脑子能记住什么了，”原竞无奈道，随后脸色一正，“记住我就行了。”

彭放装作不经意地瞅了他一眼，没再接话。

原竞本来在厨房忙活，见他在洗手间磨磨蹭蹭，打理完毕就要出门，便拿着根削了一半儿的黄瓜，探了个头出来，“你去哪儿？”

彭放头也没抬地看手机，“去公司。”

原竞皱眉，“你早饭还没吃呢，我还给你煮了点儿醒酒汤。。”

“不吃了，”彭放打了个哈欠，“酒已经被你昨晚给吓醒了。”

“不行，你这养成的什么破毛病，”原竞指了指餐桌，“坐过来。”

彭放晃了晃手机，“快迟到了，要吃你自己吃啊，乖。”

原竞口舌无力，想了想，叹着气把围裙解了下来，换上了外套重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拿着俩装了三明治和苹果的食品袋出来了，“我送你，这你拿着路上吃。”

彭放坐在车里，盯着那苹果发呆。原竞用余光扫了他好几眼，“我走了你就不能把自己照顾得好点儿吗，你看看这两年你过得这叫啥，不怕得胃病吗。”

“我吃我吃，现在就吃，你别唠叨了，”彭放心里想着原竞怎么去了趟军队反而变得更加婆婆妈妈了，可他又不敢说。

“你这次回来，什么打算。”

原竞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我获得了军队提供的保送资格，下周回学校读书。”

“嗯，挺好的，”彭放念道，“你昨晚怎么会在半岛？”

“几个战友来北京了，大家一起聚一聚。”

“哦。。。”彭放把苹果咬得咔嘣响。

“怎么，以为是我跟踪你过去的？”原竞皮笑肉不笑。

“我有那么无聊吗，我才不会那么以为。。”彭放还没说完，

“我就是跟踪你过去的，”原竞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你身边那个女人太烦了，我不想看到她老往你身上贴。”

“。。你说施颖啊，”彭放顿了顿，“我昨晚都和你说了，我俩就普通的工作伙伴。”

“你昨晚那行为，可真不普通，”原竞想到这儿就气不打一处来，“昨天老子是来救你的，结果你呢，躲躲躲，你躲个p啊躲，我能吃了你吗！”

彭放心想您老当时那反应跟吃了我半斤八两了，面子上老实地摇摇头，“不能。”

原竞看他也不跟自己犟了，本来酝酿好的说辞又给咽了回去。他轻轻嗓子，“今晚我去接你，一起吃饭，我那帮朋友想见你。”

彭放一愣，眨了眨眼睛，“他们为啥想见我？”

原竞勾起嘴角，“想看看我老婆，不然他们老是怪我金屋藏娇。”

“。。去你妈的，谁是你老婆，”彭放脸红地瞥了他一眼。

“谁回答就是谁，”原竞在骏綦门口停了车子，在彭放的脸上轻啄了一口，“晚上老实地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最后原竞一溜烟儿把车开走了，只留下原地在风中凌乱许久的彭放。他觉得挺神奇的，俩人两年未见，距离远了，可是心好像靠得更近了。是因为自己那时的表白吗，原竞不再追问自己的感情，不再表现得过分患得患失，好像成熟了很多，懂事了很多；还是说，原竞想开了？彭放这么一愣神，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忧。

晚上吃饭的时候，彭放见到了原竞的那一帮战友，一个个晒得可黑，这么一对比，他打心眼觉得原竞简直是白雪公主；他们中好多披着军大袄就过来了，原竞之前告诉过他，一些家庭条件不够好的，部队制服对他们来说就是顶级的装配了。

其中一个肩宽体胖的彪形大汉，在他俩刚进包厢就第一个站了起来，笑呵呵地握住了彭放的手，力气大得让彭放以为他是在抖筛糠，手掌厚重的老茧磨得彭放皮肤生疼，

“等你们老半天了，怎么才来啊，不是我说，原竞你怎么回事儿杵那儿装哑巴，给大伙介绍介绍啊。”

原竞耸耸肩笑着怼他，“少他妈给我装，你们不早就知道了吗。”紧接着把彭放的手从那人的“铁钳子”里解救了出来，抱在手心里，满含笑意地望了望彭放，

“这我哥，也是我男朋友，你们叫彭哥就行。”

原竞又补充道，“彭放，这是黑子，姓马，本命叫马默，外号马黑犬，又名马大壮，你叫他傻黑都行。”

黑子埋怨地努力睁大他那双黑豆眼，“叫谁傻黑呢？嫂子，你别听原竞这小兔崽子瞎说，没大没小的。”

彭放脸红得跟个柿子饼，却没有把手从原竞那里缩回来，只好强装镇定说道，“原竞和我说过好多关于你们的事，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对我弟的照顾～”

“还有，黑。。马兄，你还是管我叫声哥吧，别一会儿弟兄们被你带的成了队形，我酒都不敢和你们喝了～”彭放半开玩笑地说道。

原竞想了想，配合地朝黑子挤了挤眼，“挺清楚没，别瞎叫。”

“看不出来啊，原竞你也是妻管严，”黑子说道，然后转头接着盯着彭放看，

“彭大哥太客气了，说啥照顾呢，大家都是一起挨过枪子儿顶过炸药的，彼此互为依靠，”边说还边脱了棉袄，把短袖袖子一捋，无比认真地凑到彭放跟前儿，手臂上方两三块指甲盖大小的伤疤清楚了现，

“哥你看，这是去年川藏冰雹时候，咱在铁轨处被一群王八羔子打得，特么这帮人渣真是不要命，半个身子都被埋在雪堆里还搁那儿扣扳机，扣扣扣，扣他娘的**玩意儿。。原竞还帮我挡了一枪，我俩差点就为国捐躯了。。”

“够了，”原竞听着听着脸色就不好了，因为他注意到，彭放死死地盯着那个伤口，眼睛中的隐痛时不时扫描到自己身上。原竞心想，彭放是担心了。

彭放闭了下眼睛，一想到原竞身上不知还有多少新伤旧伤，他就恨不得自己代他受过。所幸，一切都过去了，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

“你们都不容易，今天这顿我请，就当作表达我的敬意和感谢吧。”彭放笑着说，感谢你们的回归，感谢你们把原竞，平平安安地带了回来。

原竞注视着他的侧脸，喉咙一阵发紧，滚动着酸楚和欣慰。

一伙人本来被黑子勾起了那段艰辛记忆，都略有些消沉，后来彭放点了一大桌子菜和上好的酒，大家吃吃喝喝，逐渐的，兴致又高了起来。

黑子人如其名，大大咧咧，直率果敢，别看长得像三流地痞，实际上没什么脾气，照原竞的话就是，白长了一身膘和一个顶俩的骨头架子；你一定看不出，黑子长得可以保护全世界，实际上是最被保护的，没办法，战斗力在一群斗智斗勇的猴子面前太弱了。最重要的是，酒品太差了。

黑子喝得醉醺醺，举着张红钞票色儿的大脸盘子又晃晃悠悠地往彭放旁边贴，一开口，混合着酒精和炖牛肉的奇妙气味让他鲜些撒腿就跑，

“彭。。彭大哥。。你。。你怎么老动来动去的。。”黑子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此刻却一脸的痴汉笑，“哥，你怎么和咱村的家伙们。。长得不一样啊。。你。。长得太撑抖了。。嘿嘿。。”（撑抖是贵州方言，意思是漂亮）

彭放听不懂方言，眼看着黑子直接靠自己肩上了，别着头向原竞“求救”。原竞无语地把黑子扯到一边，让他枕在椅背上“仰望星空”。

原竞把彭放往自己怀里一揽，低声在他耳边吹气，“对不起啊，又让你陪着喝了不少酒，累了咱们可以先回去～”

“没事儿，大家一起聊聊天，挺高兴的。你这帮朋友，人都不错。”

“是还行，”原竞笑了笑，“他们吵着要见你，我实在拗不过。”

“我看你根本是顺水推舟，早就盘算好了这场饭局，”彭放说道，“刚黑子说了个词儿，啥意思啊没听懂～”

“他夸你好看，”原竞挑挑眉，“我突然后悔了，干嘛把你带出来引得别人惦记～”

“还敢说我，这两年我就不信没人惦记你，”彭放说着，就用手肘杵了他一下，抬起下巴朝桌子的东南方向扬了扬，“那小子，跟你很熟吧。”

原竞看过去，是一个安安静静低头喝酒的男孩儿，“你说二山啊，我俩室友，就是我昨晚和你说过的，他眼睛受伤了，我帮他治疗的。”

“想起来了，”彭放说道，“我觉得他喜欢你。”

“嗯？”原竞一愣，“你在说什么呢～”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正常，”彭放嘟囔道，“老子观察他一整晚了都。”

“看不出来啊，你一晚上心思都挂在别人身上，”原竞佯怒道，“我可是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我情敌盯着你看，你觉得我还有心思做别的，”彭放说道，喝了一口酒，“去，把他叫过来。”

“叫他干嘛，”原竞问道，“二山本来就不爱说话，我们别管他了，他就这脾性。”

“就是因为他不爱说话，所以我得帮他活跃活跃思维，开拓开拓神经，”彭放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是说你心虚了，不敢让我和他聊天儿？”

。。这不没事找事儿吗，原竞心想，略微有些郁闷，“除了你，在感情方面我不关注任何人的想法，你要不信你就问吧。”

二山过来的时候以为是原竞找他，原本僵硬的脸庞上多了盎然的光彩，几乎是小跑来的，看得彭放眼皮直突凸。

二山没喝多少酒，脸色还算正常，声音也很清晰，“原竞，你找我？”

原竞笑了笑，“你嫂子看你一个人好像闷闷不乐的，怕你不自在。”马上脚就被彭放狠狠地踩了一下。

二山眸子不自然地一暗，马上换上了爽朗的微笑，“谢谢彭哥关心，我挺好的。”那一秒，原竞没有注意到，却被彭放看得一清二楚。

彭放说道，“我还得谢谢你平常帮我关照原竞，听说你们是室友。”

“嗯，原竞为人随和聪明，教会我很多，和他一起住我很满足。”

“你们寝室另外两个呢，今儿过来了吗？”

“另外两个？哥，我们是两人寝。”

“。。。你们两个人一起住？”彭放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对啊，而且后来我的床出了问题，板子掉了一块儿，原竞就让我和他挤一张床～”

彭放：“。。。。”

原竞：“。。。。”

彭放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原竞，吓得原竞轻咳两声，尴尬一笑，“那时候二山床真的坏了睡不成，就和我挤了挤，也就三天，三天，对吧二山～”说完不停朝二山使眼色。

二山说道，“哈哈，你忘了原竞，睡了差不多一个月呢。”

原竞此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妈的瞎说什么大实话？！

彭放眼神又深了几分，盯着二山幽幽道，“你还挺实诚。”

二山点点头，“原竞一直都对我很好，我身体素质差，刚去的半年，老是半夜发烧，原竞忙前忙后瘦了好几圈儿呢，有时候我晚上冻着了，他怕我炎症发作就把我抱着抱一夜。。”

“别说了！”原竞慌道，“我那时。。你抱得是被子！不是我。。”

彭放的拳头默默地在口袋里收紧了，眼神杀气腾腾地对着原竞，话语却直指二山，

“我倒真是好奇，你是什么炎症能让别人一抱抱你一整夜，痔疮可都没你矫情。”

二山笑笑说道，“我当时也说原竞小题大做，可他不听我的～”

原竞泪牛满面，我当时不想你因为生病拖慢这个小组的任务啊操！

彭放说道，“继续，他还为你做过什么，我考虑考虑帮他申请个感动中国。”

原竞一脸黑线，“彭放。。你误会了。。”

二山个脑残很认真地掰着指头开始数数，“嗯。。有时候帮我买饭，帮我值班，帮我缝衣服，帮我治眼睛，啊，有天晚上我梦见我姥爷去世了被吓醒，他还给我唱安眠曲～哥，原竞唱歌可好听了～”

彭放：“。。。”

原竞：“。。。”

彭放简直要抓狂了，“他。。他还会缝衣服？！还给你唱安眠曲？！”然后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原竞，“你这么全能怎么不去参加奥运会啊？！”

原竞眼见有苦说不清，“彭。。彭放，我们回去吧，回去我跟你说～啊～”

“回去个屁！我自己走，你晚上别忘了伺候你这好战友，睡。觉。”说完拿了衣服随便对着桌子上其他摇摇晃晃的脑袋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原竞还能怎么办呢，天大地大比不上自己媳妇儿大，赶忙追了出去，总算在饭店门口截住了他，“你听我解释啊，我和他就室友，关系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纯朴的不能再纯朴～”

彭放气呼呼地瞪着远方，过了许久，“你。。你给他唱歌？”

“。。啊？”原竞觉得这没啥，“唱军歌也算？我们大家都唱，唱不好就没有红旗了～”

“谁管你那红旗绿旗的，”彭放不满道，“你竟然和他一起睡，还唱歌哄他睡觉？！”

原竞想了想，似笑非笑，“那我今晚给你唱？你想听什么，我就唱什么～”

“不要！我没那么娇气！”

“二山当时做噩梦了。。”

“做噩梦不会起来跑几圈吗？游个泳也行啊～”

“彭放。。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竞笑得停不下来，看得彭放都快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