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十八

封烨跑远之后，封熠一直站在原地。

站了良久, 他才挪动了一下脚步, 他走向梧桐树的方向。

在梧桐树底部粗壮且盘根错节的枝干间, 除了有那个小水坑, 还有些很适合藏东西的地方。

封烨就喜欢将东西藏在枝干的缝隙里, 他以为没人知道, 其实封熠早就知道了。

但封熠并没有去翻动过, 因为他觉得即便是父子，也应该给孩子一些隐私。再者说，封烨藏的能是什么呢？无非是一些他觉得有趣的玩具。

而封烨眼中有趣的玩具，在旁人眼中, 可能就是一堆破烂。

是以封熠忽略了这件事，就像他忽略了许多其他的事一样。

那些事每一件都不太重要，每一件封熠都找到了自以为合理的解释, 可是一件件累加在一起，却让他离封烨越来越远。

封熠走到了封烨藏东西的树干边，他俯身在里面找了找, 翻出十几根羽毛, 大抵就是封烨这些天的战利品。

而除了这些羽毛之外，封熠还发现了几根削好的薄木片。木片用藤条绑在一起，模样很奇怪, 上面还用蜡粘着几根羽毛, 有红有绿, 配色十分之一言难尽。

如果是今日之前的封熠, 一定会以为这就是封烨随手做的玩具。

但现在他知道了，这模样奇怪的绑在一起的木片，是骨架，翅膀的骨架。

封烨吼的那些话，是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吗？

并不是。

这想法一定已经在封烨心中盘桓很久了，在发觉自己跟蓬莱岛上的鸟类都不一样后，这只幼蛟变得自卑和敏感。

自卑有很多种表现方式，有的人会变得怯懦，变得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这种自卑很容易察觉，但是封烨不是，他的自卑藏在心里。

并且，他拼命的掩盖这份自卑。他不跟任何人说自己的心事，神情看起来也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但暗地里，为了遮掩自己的不同，他努力的修行，修成人形之后，便去拔别的鸟的羽毛。

他的想法也很好懂，他觉得只要给自己做一双翅膀，他就可以跟别的鸟一样了。

而且他选的都是别的鸟身上最好看的那根羽毛，那么把所有的漂亮羽毛都拼在一起，他的翅膀一定就是最好看的了。

所以他也不管什么颜色搭配，只挑着颜色艳丽的羽毛胡乱的凑在一起。

作为养父，也作为师父，封熠本该早早发现封烨的心理问题，适时的加以开导，可若非今日封烨受刺激将心事吼了出来，他可能仍然不会发现。

封熠伸手摸着这经过细细打磨的木片，又捡起那些封烨精挑细选来的漂亮羽毛，自嘲的笑了下。

他还一直自诩自己是个挺开明的家长，但今日才发现，他实在是个很不称职的家长。

在蓬莱岛的另一边。

封烨在林中跑了许久，跑到精疲力尽，他终于扶着膝盖，气喘吁吁的停下了。

他从未跑的那么远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到了哪里，不过这也不是很重要。

封烨随便找了棵树倚着坐下，他嘴唇紧抿，有些后悔。

在奔跑的途中，他渐渐冷静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当时不应该冲师父发脾气，也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很没道理。

而且他竟然将那个一直遮掩的秘密说出来了，这下师父也知道他是个没有漂亮羽毛不会飞的蛟了。虽然师父应该早就知道了，但封烨一点都不想提醒师父这一点。

百灵鸟的嘲笑声又回荡在了耳边，封烨将脑袋埋在膝盖里，想要挡住这讨厌的笑声。

慢慢的，笑声不见了，封烨的意识也变得朦胧了起来。

跑了这么远，身体的累乏加上精神上的紧张一起翻涌上来，他有些困了。

再然后，封烨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沉，意识一直处于半昏半明之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嘈杂的鸟鸣将他再度唤醒。

封烨揉揉眼睛，看了眼天色，已经是傍晚了。

落日在天边映出万里红霞，霞光之下，一只大鸟正带着一群雏鸟在崖边练习飞行。

封烨拨开眼前的杂草，匍匐在草地里，偷偷的旁观。

他看到那些雏鸟们身形还很瘦小，虽然各个都长出了丰满的羽翼，但他们却不会飞，只会摇摇晃晃的跟在大鸟身后走。

大鸟走到崖边，这群一直紧跟在大鸟屁股后头的雏鸟却不敢靠近，因为悬崖太高了。

大鸟便站在崖边示范，他展开双翼，用力的挥舞，从崖边一跃而下，然后腾翼而起，飞的比悬崖还要高。

雏鸟们还是不敢去崖边，大鸟便来回的示范，重复四五次后，终于有只雏鸟大着胆子走到了崖边，他学着大鸟那样用力挥动翅膀，闭着眼睛往下一跃。

封烨紧张的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发现那只雏鸟已经摇摇晃晃的悬在了半空，一点都没有往下落的趋势。

鸟群里响起欢快的叫声，有了成功的例子，后边的雏鸟胆子也大了起来，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崖边往下跳。也一个又一个，飞到了天空。

封烨本来为他们紧张，害怕他们会摔死，但看到他们一个个都飞起来后，心里又有些难过，因为不会飞的果然只有他。

在雏鸟们全部学会飞行之后，由大鸟带队，一群鸟排着队列，向着夕阳的方向飞走了。

等他们都飞远了，藏在草丛里的封烨站起身，也走到了崖边。

他伸着脖子往下面望了一眼，又立马退回来。

因为真的太高了，高到下方的树木都只剩一个绿色的顶盖，看不清形貌。

雏鸟们可以学会飞行，因为他们有翅膀，但他不行，他没有翅膀。

他跳下去只会摔死，封烨一退再退，想要离悬崖越远越好。可是他在后退的时候，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

他没掌握好平衡，踉跄了一下，即将摔在地上。身后却伸来一双手臂，手臂的主人用温柔又有力的力道把他抱在了怀里。

封烨愣愣的抬头，跟含着笑看着自己的封熠对上了眼。

呆愣的对视片刻后，封烨又突然低下头，透着股做错事的心虚。

他本来就做错了，后来跟师父发脾气就是错上加错，他觉得师父找过来一定会责备他的。

但是封熠并没有责备他，他好像忘了不久前发生的事，只微笑着问道：“封烨怎么一直往后退呀？”

封烨低着头不回答，但封熠就耐心的等着，他不再想当然的用自己的理解来猜测封烨的想法。

封烨不回答，封熠也就一直不说话，两人在沉默中僵持。

良久，封烨终于小声说了一句：“我不会飞...”

他的声音比蚊蝇大不了多少，若是封熠没有集中精神，或许就错过这句话了。

但他这回听到了。所以封熠一把将封烨抱起来，抱在自己胸前，直视着封烨的眼睛道：“谁说的？”

不等封烨回答，他就突然往前走了几步。封烨紧张的抓住了封熠的衣服，因为前方就是悬崖。

但封熠好像看不见似得，直直的往崖边走。然后，一脚踏空。

封烨害怕的闭上了眼，正准备迎接下坠的失重感，可掌心的触感突然变了，柔顺的衣料变成了更柔顺的东西。

是金红色的羽毛。

“这不是飞起来了吗。”耳边传来男人温和的嗓音。

封烨眼睛睁大，屏住了呼吸。

曾经遥不可及的天空突然变得很近，飞鸟从他身边掠过。

他飞起来了。

有着火焰一样艳丽羽毛的凤凰载着他在天空翱翔，他们越飞越高，被晚霞染上红晕的云朵在封烨身周飘动，像是红色的，封烨伸手抓了一下。

什么也没抓到。他却并不失落，只一脸新奇的想，原来云朵是这样的。

封烨又伸着脑袋，往下方看了一眼，那些本来只能仰望的飞鸟，如今变成了下方的小黑点。

而大地上纵横呼啸的江流从变成了细细的水线，高大如蓬莱岛的那株梧桐，也只剩一个绿色的伞盖。

难过和自卑都被兴奋所冲散，封烨大胆的松开了一直紧抓着的羽毛，他在凤凰背上站了起来，他张开双臂，感受着飞行时拂过脸庞的海风。

凤凰离开了蓬莱，他从南向北，飞了许久，封烨看到浩瀚无垠的沧海，也看到苍茫宽阔的原野，看到直入云霄的山峰，也看到沟壑万丈的峡谷。

他看到鱼群在海面腾跃，看到百兽在荒野奔走。他看到蓬莱之外，世界之大。

夕阳半沉于天边之际，凤凰重新回到了蓬莱，他在梧桐树顶部的一根树枝站定，变成人形之后，将封烨抱在怀里，坐在树枝上。

初次飞行的兴奋慢慢从脸上消散，封烨的神情重新灰暗了下来。

封熠将下巴抵在封烨的脑袋上，柔声问道：“怎么啦？”

封烨小声的嘟囔道：“这不是我飞的，是师父你带我飞的。”

封熠笑了下，他抬眸看着天边的夕阳，嗓音温和：“封烨，这个世界很大，这世上并不是只有鸟类这一种生物，还有在海里游动的鱼群，在荒野奔跑的野兽。”

“他们也都不会飞，这并不值得难过，因为他们同样会鸟类做不到的事。封烨，你是一只蛟，你可以在万丈海渊里任意遨游，这点师父就做不到。”

“真的吗？师父不会游泳吗？”封烨惊讶的扭过头。

封熠点了点头，坦然承认道：“不会。”

“可是游泳明明那么简单啊。”封烨惊讶的同时，还有点自豪，毕竟他不用学就会了。

封熠笑着捏了捏封烨的鼻子，吹捧道：“所以封烨很厉害啊，人无完人，封烨不会飞，但那些鸟也不会游泳。”

“他们的世界是天空，但你有不输于广袤天空的无垠大海。”

封烨思考着这番话，夕阳的光辉打在他的脸上，慢慢将脸上的阴霾驱散，但封烨突然又皱了下眉，不开心道：“可他们有漂亮的羽毛，我没有，我只有不好看的鳞片。”

“胡说，封烨的鳞片明明很好看。”封熠一本正经道：“人间有一种名贵的石头叫做宝石，因为可以在阳光下反射出好看的光彩。封烨的鳞片同样可以，所以封烨的鳞片跟宝石一样好看。”

“再者说...”封熠的话锋突然一转：“封烨，其实你说错了一件事。”

“什么？”封烨不解道。

封熠将手放到封烨的脖颈上，他用指尖捏住了封烨一直戴着的红绳，封烨自己解不开红绳，封熠却轻轻一拽，就将红绳拽开了。

红绳落到封熠掌心之后，一个错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天边红霞还艳丽几分的金红色翎羽。

封烨惊奇的看着这根翎羽，耳畔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封烨，漂亮的羽毛，其实你一直都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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