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六

时光荏苒, 岁月如梭, 一转眼便是两百余年后。

一望无顷的洞庭湖畔, 一赤一黄两道身影并立, 红衣女子眉目清冷却颇有威严，黄裙女子秀美灵动而略带仙气, 周身皆是水气萦绕、互有通达，映在碧色湖水中分外和谐。

——正是洞庭湖金花仙子与小莲。

与金花对视半晌, 小莲终于没能按捺得住，微微垂眸，开门见山地道：“金姨，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静静地看了小莲半晌，金花微凝着眉，神情严肃地问：“小莲，你当真不打算飞升成仙？”

小莲抬眸看了她一眼, 苦笑道：“飞升成仙又能如何？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小妖仙罢了，如今的天庭, 哪有妖族的立锥之地？”

金花闻言神色一黯, 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 若不飞升成仙, 又能去往何处？天道不容妖族兴盛, 即便想方设法借助人族气运也只可庇佑一时, 一旦天意生变，区区妖修便如蝼蚁，又能有多少生机？”

若是可以选择, 她一个三千年修为的大妖，如何乐意托庇于人族？可惜天道之下，人族当兴，曾经煊赫一时的巫妖二族早已沦落凋零，“妖掌天、巫行地”的辉煌也消失在宇宙长河中，新生的小妖根本无从知晓妖族威名……

而她执意守在这洞庭湖中，不愿上天听封，或许是想保住这最后一点尊严罢。

“金姨，我不甘心！”小莲听后静默片刻，抬眸与她对视，神色郑重、语气倔强，眼神也万分坚定，

“上古时期巫妖二族分掌天地，大妖无数强者如云；人族脆弱无依、命数短暂与蝼蚁无异！一场天地浩劫过后，巫妖二族两败俱伤，三族命数颠倒，天道意在人族，于是巫族消逝、妖族凋零，人族开始兴旺……

连妖帝所立的天庭都被人族占了去，打出所谓飞升成仙的名号，收拢各族强者为己所用，暗地里却又心存忌惮，想方设法各种压制算计，异类成仙者要么闲置、要么陨落！”

说到这里，她双目炽烈，语气愈发激昂，面上满是愤怒与不甘，“凭什么？既有灵智便都是生灵，天道本该一视同仁才对，凭什么人族当兴，妖族就合该凋零陨灭，成为人族兴旺的垫脚石？”

这话一出口，万里无云的碧空忽然轰地一声有闷雷炸响，电光掠过，极致的危机感让鱼几欲炸鳞！

金花与小莲几乎是同时有了反应，前者挥袖卷住小莲腰身往远处甩去，后者却是双臂一展，金黄色的灵力满溢而出，如撑伞般划出圆弧直接挡在二妖头顶——

“嘭”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灵力与天雷的碰撞形成剧烈的冲击，掀起沙石无数，同时也将二妖直接甩入旁边的洞庭湖中，水花四溅之余，很快便有丝丝血色浮出。

幸而天雷只有一道，将二妖劈入湖中后，此方天地再无动静，依旧是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半点不见阴霾，方才那一道凶狠的天雷仿佛只是错觉。

眼见小莲形容狼狈地落在湖底，面色苍白、隐隐有鱼鳞浮现、双耳皆有血迹渗出，看起来受创不轻，金花心头一紧，下意识挥手一拂，浅浅红光落在她身上，却不见很大效果，一时有些着慌：“小莲，你没事罢？”

“我没事。”小莲稳住身形后抬起头来，安抚性地冲她笑了笑，苍白的脸颊忽而泛上潮红，平白多了几分病态的妖异之美。

不待金花细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颇有深意地问道：“金姨，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金花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反射性抬首望天，又迅速低下头来，皱起眉头颇为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说天雷？”

“是啊，天雷。”小莲唇角

扬起笑弧，眼神却冰冷如霜，没去注意金花的神色变化，她仰头望了一眼被湖水隔绝的碧蓝天空，语带讽刺地冷哼道，

“因为我将不甘宣诸于口，天道降下雷罚为惩……若是侥幸逃过一劫，便也算作警告。”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什么，视线重新回到金花身上，眼神稍暖，而后变成坚定决绝，

“我既有幸获得妖碑传承，又曾得敖前辈那样的大妖相助，如何能得过且过、枉费敖前辈一番心意？妖族现状我暂时无力改变，为今之计，只能先强大自身、提高修为，直到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当然，若能追随前辈的脚步，倒也不辜负我这一番潜心修行。”

妖碑传承来自上古大妖，自然非同凡响，仅仅两百年的时间，她的修为进境飞速，已经快要赶上金花，只需一个契机便能飞升成仙！

可是她并不情愿，苦修七百余年到最后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妖仙。

或许是眼界决定心志，见识过敖素瑄那样能与天罚对抗的妖族，即便不成仙也能有那般强大，她如何甘心做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小小妖仙？

妖就是妖，譬如敖素瑄，修炼有成的大妖比这世间许多所谓的神仙都强大得多，为何非要求得仙位？

金花张了张嘴本想再劝，对上那双炽热坚定、一无所惧的眼时，忽觉无话可说，只能转了口气，问道：“那么张子游呢？”

小莲闻言眸中炽热稍退，面上神色也变为苦笑：“子游……他若是支持我，自然是一路相伴、携手前行；若是不支持……我们只能分道扬镳了。”

他们在一起两百余年，虽并未如俗世夫妻那般举行隆重的成亲大典，却也早已向天道立誓结为道侣，同游人间近百年，面上大致和谐却也有不少矛盾——

毕竟人妖有别，思维方式大有不同，张子游又是以人身修妖法，相较而言进境艰难不少。

幸好在矛盾愈发严重之前，二人互有参悟后直接闭关苦修，也避免了在不断争论中消磨所有感情、最终因道不同而劳燕分飞的结局。

道侣道侣，自然是同道之侣，若是无意同修大道，如何还能携手为侣？

自闭关苦修至今，他们已经百余年未曾相见了，小莲也无法确定，张子游出关后会是什么情况，他们是否还能携手同行。

金花见状暗自摇头，颇为无奈地问道：“小莲，你可还记得，两百年前你不顾一切想要转世为人、与张子游相伴相守时，我曾告诫过你的话？”

小莲微怔了下，不假思索地颔首道：“记得。”她略一思忖，又依着记忆补充道，“您说我年纪尚轻、阅历太浅，一旦分心于情爱之事，很容易前途尽毁、再无回旋的余地。”说到后来，她不自觉垂下眼眸，神色黯然语气低落，再无当初的坚定与信心。

或许金姨说得没错，情爱之事最易伤人于无形，若非敖前辈出手相助，她早已魂飞魄散，再无回旋之地！

金花听到这话顿时心下了然，不自觉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继续问道：“那你可还记得，当时你怎么回答我的？”

小莲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想起当初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定与勇气，再对比之后矛盾产生时的争执不休，一时间泪流满面，当初的那些话不自觉喃喃出口：

“人族有句话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有人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我与张子游两情相悦、一点都不苦，只要能转世，我们会是比目、是鸳鸯……”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她与张子游曾经那么要好，宁愿为他舍弃修为转世成人，为何到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得到妖碑传承时，她是欣喜若狂的，

解除了元牝珠带来的性命之忧，重新获得修行之机，张子游也能一同修炼，他们不会如凡人那般只有短短百年时光，他们定然会永世相伴、恩爱无双……

可是相伴不到百年，他们之间的矛盾便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无论是修行的方式、修炼的心境，还是面对人妖二族的看法、态度，甚至他们本身的性格方面，都存在着不少矛盾。

初初相悦时，他们的感情那么炽热浓烈，为了对方可以舍生忘死！

然而不到百年时间，他们从偶尔的拌嘴、到倔强的争执、再到不断的争吵，只怕最后忍无可忍，一旦爆发就是刀剑相向了罢！

虽然没到刀剑相向的地步，但是她方才还在怀疑，他们是否能继续携手同行……

“小莲，你记得就好。”金花语重心长的声音惊醒了失神的小莲，透过朦胧泪眼望去，对方的神色多了几分慈爱，与记忆中的娘亲如出一辙……

她的泪落得更凶，视线已经全然模糊，通过湖水的传递，耳畔响起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小莲，既然有了决定，就别让自己后悔。修炼之道本就是逆天而行，牢记初心、方得始终。”

“金姨……”她喃喃地唤了一声，张开双臂扑入对方怀中，任由泪水沾湿对方的衣襟。就让我任性一次罢，娘亲，我好想你……

金花似乎想起什么，神色怅然，轻拍了一下她的背，低声劝道：“修炼之道本就艰辛，若无同伴随行，更易迷失他途、初心不复，小莲，你既然选择了张子游作为道侣，那么是好是坏，都不要轻言放弃。”

无论是好是坏，都不要轻言放弃么……

小莲沉默着颔首，脑海中却闪过春花的音容笑貌。

这样的语气和态度，虽然与记忆里骄傲暴躁、且时常恨铁不成钢的娘亲截然不同，给予她的温暖感觉却很相似。

可惜，娘没了，为了成全她与张子游……

即便是为了不辜负娘亲一片爱女之心，她也不能轻言放弃啊……

……

“小莲，你既然不准备飞升成仙，又要如何继续变强呢？”

“金姨你放心，我得了妖碑传承，自然有变强之法。”

“可是天道意在人族，你身为妖族，不修成妖仙却想以妖修之身继续修炼强大，简直是违反天意！今日不过两句不甘之言便引得天降雷罚，日后修行……只怕前路坎坷。”

“即便修成妖仙，天道也不会允许我继续变强的，因为人族有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可是……”

“金姨你别忘了敖前辈，那可是能力抗天罚且全身而退的大妖。”

“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金姨，我也希望自己能像敖前辈那样。”

“可是，昆仑一行至今，她已经失踪两百余年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不会的。我相信她。”

“罢了，你自己的决定，别后悔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