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入七月，天气越来越闷热，宿舍没有空调，只能靠头顶两个小风扇搅动室内浑浊的空气。
林鸿热得睡不着，遇到贺凌风以后他连嗅觉都变挑剔了，再也闻不惯别人身上的味道。体味重的先撇开不说，就是爱干净的人身上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者是贺凌风的味道里多了点什么？
林鸿站在阳台上抽烟透气，忽听见有人叫他，是压着嗓子叫的，林鸿左右前后看看，并没有人。
“上面上面！”林鸿把身子探出栏杆，仰头就看见贺凌风。
林鸿悄悄把烟从指缝里滑下去问道：“睡不着吗？”
“热，我出来透气。”
“我也是。”
林鸿一侧头，看见阳台旁的消防梯，忽然有了主意，“你等着我找你玩去。”
“别，太危险了！林鸿回去！”看他攀着窗台向外爬，贺凌风连忙呵住他。
林鸿二话不说就把自己荡出阳台外，攀着消防梯往三楼爬。
贺凌风尽所能伸出手去想拉他一把，结果林鸿根本不需要，抓着雨棚就跳进来了。他稳稳落在贺凌风身边，拍掉手里的铁屑，贺凌风看得目瞪口呆，“你疯了！这宿舍比咱俩都老，万一……”
“嘘——”林鸿捂住贺凌风的嘴，拉着他蹲下，头顶一道手电筒光扫过。
“太变态了，都一点了还来查寝。”
贺凌风赌气推了他一把，林鸿没蹲稳直接坐地下了，不解地问：“怎么了我？”
“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呢！你一天天的倒是潇洒了，知不知道别人看得多揪心！”贺凌风不解气，又砸了他一拳。
“别人，谁？”林鸿索性把腿一盘，直勾勾地看着他。
想借机教育他一下，贺凌风挪到他身边坐下，“你看你冲动、不爱惜身体、不惜命……你是怎么活得这么……”
林鸿笑了，“无牵无挂？”贺凌风想说“满不在乎”，但听他这么说觉得这样形容更精准。
“因为我就是无牵无挂啊，真正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是什么胡话呢，贺凌风皱着眉头，“我们不都是吗？”
林鸿摇头，“还真不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我……挺避讳谈到父母的。”
贺凌风的心一下子揪起来，
“初二的时候，我妈走了，交通事故。当时我留了一级，所以你看，让你们叫我哥是应该的，我就是比你们大一岁。”
贺凌风不知道该说什么，林鸿说得越轻巧，他心里越疼。
“上次我是给我妈过生日去了。”林鸿低着头，搓弄手边的扫帚苗。
贺凌风像一个好朋友那样，大大方方揽过他的肩膀。既然不能感同身受，那无论说什么都是不痛不痒，还不如一言不发。贺凌风搂了他一会儿，把另一只手也搭上来。林鸿开始是被贺凌风别别扭扭地抱着，最后索性侧过身来也抱住贺凌风了。
贺凌风双手环在他肩上，真想一辈子不撒开了。直到林鸿拍拍他，示意他放开，贺凌风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因为……”林鸿看了他一眼缓缓站起来一脚踏上栏杆，“我想对你坦诚一点。”
“为什么要坦诚呢……”林鸿骑在栏杆上往下看了一眼，在脑内预演了一遍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自问自答道：“不为什么，就是想。”
林鸿刚要故伎重演，原路回二楼，被贺凌风一把拉住了。
林鸿一挑眉问道：“干嘛？”
“在这吧……”贺凌风没头没尾地说，不管不顾地把林鸿拖拽下来，搂在怀里，“在这待着吧……”
林鸿腾出一只手，绕过他的肩膀揉揉头发，笑着说：“你总这样我会误会的......”
那句话在贺凌风喉咙里滚着，像个咽不下去也吐不出的火球，他只能把林鸿抱得更紧一点，希望他可以自己悟出那句他说不出口的“我喜欢你”。
“一会儿有谁醒了看见了，你还说得清吗？”
听到林鸿这么说，贺凌风缓缓松开手。
爱一个人的时候，总喜欢在他身上找自己没有的东西。找不到了免不了要失望片刻，可过后还是会继续爱他。
林鸿摸了摸他的脸，说了句晚安就匆匆翻下去了。
熬夜的坏处有很多，比伤身体更要命的是在午夜时分说出的矫情蠢话。如果说了就忘还好，但凡留下一丁点痕迹，都能让人在忽然想起的一刻臊得抬不起头来。
第二天一早，回忆着昨晚的种种，林鸿羞耻的只觉再无脸见贺凌风了。
厌学情绪他一直有，今天格外严重，林鸿说什么都不肯去上学了，他给丁凡打了电话。打了三遍对方才接起来，迷迷糊糊地问找谁。
“这都几点了还睡，你不上学啊？那正好我找你玩去。”
丁凡嗯嗯啊啊答应着，手机一扔又继续睡了。
“凡哥……凡哥。”身边的女孩也被电话吵醒了，推着他起来，“上学了，要迟到了。”
“不去了，折腾一晚上累死了……”
“那我也不去了。”女孩说着又躺回他身边。
“不行，我哥一会儿来，让他看见又得骂我了。”
丁凡指指桌子上，“那有钱，你拿着出去逛逛。”
丁凡草草叠了被子，又打电话给罗辰：“今天别上课了，来我家，好久没见你了。”
那边的罗辰听起来很犹豫，“......不了，今天不去了，有考试......”
丁凡笑了：“你什么时候也在乎这个了？别装了，来吧，林哥也来。”
“不去了凡，真的。”这次罗辰的语气很坚决。
接连三次了，罗辰绝对是故意避着他们，丁凡不悦地想，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
“咱直接老地方见吧，我不去你家了。”林鸿走在路上给丁凡发消息，却见丁凡回到：
-去不了了，罗辰这小王八蛋有事瞒我，我得找他去
林鸿刚要回“那我跟你一起”，忽然觉得还是他自己去比较合适。
罗辰和丁凡从小认识，比其他人更知根知底。如果罗辰真有什么不能说的话，自然还是只让丁凡知道的好。
“去吧，有事说一声。”林鸿这样回到，在校门口打了个转，硬着头皮回去了。
丁凡蹬着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往罗辰家赶。一路上忍不住担心起来，会是什么事呢？
敲门没人应，丁凡忍不住吼道：“罗辰你开门！我知道你在家！”来来回回喊了好几嗓子，觉得此情此景颇为熟悉，先把自己逗笑了，“你摩托在楼下停着呢，当我瞎啊，快开门！”
“你是破相了还是怎么着，不能见人啊？麻溜的快点开门哥哥我不嫌弃你......”
“不开我砸锁了？”
不用他砸，门锁啪嗒一声，自己开了。
罗辰吊着一只胳膊站在他面前，尴尬一笑，“睡觉呢，没听见。”
丁凡哼了一声，把他赶进屋里，“睡回笼觉呢？”
罗辰这才想起俩人早上通过电话，笑着点头，“回笼觉......”
“吃了吗？”俩人异口同声问对方。
“没吃，你给做吗？”丁凡没好气地问。
“给。”
“给个屁！滚一边等着。”丁凡撸起袖子，进厨房了。
“你洗洗手哎……”
丁凡用西红柿做了道卤子，等水开的功夫抽起了烟。罗辰见状也去摸烟盒，却摸了个空，问道：“还有吗？我也想抽，在家这几天被我妈管着不让抽……”
丁凡一摸口袋，“没了。”
罗辰低着头来寻他手上那支，丁凡抬手躲他，无奈身高不够，倒是更方便他抢了。
罗辰叼着烟躲到一边，指着锅道：“水开了。”
“你吃多少，自己来抓。”
“你看着下吧。”
罗辰吊着的是右胳膊，左手吃饭很不方便，一个劲儿掉筷子。
丁凡“啪”把筷子拍下，接过罗辰的一碗面条，绞成酱糊，又扔给他个勺子，“别嫌恶心啊。”
“你不说我还没想嫌弃......”
罗辰看着他笑，左手托着打石膏的胳膊，用绷带棉布吸掉了丁凡下巴上的面条汤。
丁凡白了他一眼，“手怎么回事啊，交代吧。”
罗辰闷不作声，很快扒完了一碗酱糊。
“骑摩托摔的。”罗辰淡淡地开口。
丁凡把筷子往水池里一扔，“我他妈大老远过来，做给你吃给你刷碗，你就这么糊弄我是吧？”
“小凡......”罗辰嘟囔着他的小名，忽然从身后压上来，下巴垫在他脑袋上。丁凡怕误伤他的手，也不敢往后撅他，只能任他压着自己。肚子贴上湿冷的大理石台子，冰得丁凡一哆嗦，罗辰立刻伸过左手挡在他身前，“小凡......”罗辰只是叫他，什么也不肯说，刮得不干净的胡茬在他脖子蹭着，蹭得丁凡又疼又痒。
“你磨砂纸呢！”丁凡用头撞了他一下，“不愿说滚蛋，别在这酸我。”
“有人欺负我。”罗辰埋在他肩头不动了，气息不顺畅，说话带着闷闷的鼻音。
一瞬间，丁凡有点恍惚，肩头的人好像一直没长大，他不是一米八五、出门买烟都要骑个骚包摩托的半大小子，而是八岁时让人追着戏弄背回家还趴在自己背上哭鼻子的小朋友。
丁凡的腰背骤然紧绷起来，咬着牙发狠：“谁欺负的你，我把他两条胳膊都打折。”
“你看，我就是这样才不想告诉你。”罗辰叹了口气，从他身上起来，“你带着林鸿韩岳一闹，我还怎么在学校混？”
“你被人欺负就能混下去了？”
“也不是......”
“不是什么，你说明白行吗！”丁凡有点急了。
“我们班，新转来个小孩，有点娘炮没人爱搭理他，他就喜欢围着我转......”
“然后呢？”
“周平你记得吧？初二的时候，林哥打过那人......”
他不说后半句丁凡也忘不了这人。
周平对着林雏耍流氓，险些被林鸿扎成太监，成了全校皆知的笑话。
“他也在你们学校吗？”
“嗯，比我高一级。”罗辰绕到他边继续说：“周平一直记恨着当时那事，看他总跟着我就开始传闲话，传的那小孩受不了，割腕了......”
罗辰在他手腕上浅浅划了一道，丁凡的眉毛拧起来。
“人救回来了倒是，我从医院看完他正好碰上周平......”罗辰干笑了一声，“也不算碰上，是我有意找上他的。”
“我一个人，对他们三个，就折了条胳膊，也挺厉害了是吧？”
丁凡冷着脸，就着裤子擦了擦手，不由分说地掀起他的上衣，果然——腰腹上满是淤青，像一盘大花蛇。
丁凡的手还没摸上，罗辰就哆嗦起来，慌忙背过身去。
“你有本事了是吗？也能替别人出头了是吗？”丁凡戳着他的脊梁骨，罗辰疼得蜷缩起来。丁凡扒开他的衣服，只看到满眼的伤，顿时觉得心惊肉跳，“身上这些检查过吗？伤着里面了吗？”
罗辰只是摇头，丁凡料想是没有，拉着他出门，“去医院。”
罗辰赖在地上，“我没钱......”
“我有。”
罗辰再三要求丁凡不要告诉别人，丁凡还是没忍住告诉了林鸿。
一想起当年那事林鸿就来气，如今又赶上罗辰这事，他拿着包叫上林雏掩护自己出校门。
走廊上贺凌风跟林鸿走了个照面，好久没看他脸色这么阴沉了便打趣似的问道：“寻仇去？”
“对。”林鸿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贺凌风瞥见他包里的东西，心一沉，这是来真的啊？慌忙拉住他。
“林鸿，你别冲动啊。”
林鸿轻轻笑了一下，没说话。
“你跟我说，到底干什么去？”
“去三中打群架。”
“你包里这些东西一用上，非得打出事来不行。”
“我去帮我一个兄弟，带东西吓唬吓唬他们，不一定用上。”
前因后果贺凌风都不知道，只是一听“兄弟”俩字，火气就上来了，他以为是林鸿听了什么人的耳边风要去找事呢。
“不许去！他是你什么人啊，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想挑大头儿？”
“那是我朋友，他在那挨欺负我能不管？”
“你看你又来，怎么什么事都得往自己身上揽啊？你这样以暴制暴是长久之计吗？”
“不要紧，我隔三差五就打一回，这样不长久也长久啦。”
“林鸿！”刚说完以暴制暴不可取的贺凌风立刻打脸，他恨不得先把林鸿打一顿。
“怕事你躲开，又没找上你！”林鸿也急了。
“好啦好啦，你俩别……”林雏站在他俩中间，拉拉这个又拽拽那个，无奈没人理她。她心里犯了难：一方面罗辰不可能撒谎，挨打是真的毕竟胳膊还吊着呢，让林鸿放着他不管是不可能；另一边贺凌风的话也有道理，以暴制暴确实不是长久之计。
林鸿挣开林雏，“我自己翻墙吧，不用你了。”然后黑着脸走了。林雏拽着贺凌风，管他听不听的，总算是把前因后果给他讲了一遍。
“他们要打的那人初中就挺不是东西的，总是骚扰低年级的女生……当时因为我，我哥和他动过一次手。这次也是他犯贱在先……所以真不是我哥找事——是事总是变着法找上他。”
“是很好的朋友吧。”听后半晌，贺凌风忽然感叹这么一句。
林雏眨巴眨巴眼，半天没接上话来，心想：我这白塑造半天我哥重情重义的形象，人家关注点在这儿呢怎么……
“不行，我得看着他点。”贺凌风把刚才开会的笔记交给林雏，“你一会儿去班里讲讲吧。”
“哎班长！”林雏挡在他前面，“你别冲动啊，我哥他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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