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恋

附中的校风还算开放，从食堂就能看出来。靠窗那边单独设了几个隔断，同学们就心照不宣地把那当成了小情侣们吃饭的地方。这点老师们都知道，但没有取缔，也等于默许了学生们的早恋行为——但也仅限于男生女生的早恋。

贺凌风和林鸿早就挂上了“六班官方cp”的牌子，林鸿媳妇长媳妇短的叫着，大家就跟着叫嫂子。可是谁也没当真，总觉得笑笑闹闹就算了，没人想得到更没人敢想，这俩人居然真是一对！每每闹得有点真了，都亏着贺凌风打得一手好太极，不正面回答也不避讳，推给林鸿开个玩笑——此人三句话有两句半都是瞎话，因此不管他说什么大家也是半信半疑的，久而久之就没人问了。

但是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任谁也辩白不得了。

高三六班在西教学楼的最西边上，地理位置偏僻，六班的西边还有个西楼梯，这个楼梯只有老师和在西教上课的同学知道，平时基本是废弃的。那里是只属于林鸿和贺凌风的角落，是安全之地，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对视、十指相扣、拥抱亲吻，只是没有想到硕大的暖气管道后面，还藏了一个监控。

“这些还都是近几天的，我都没敢往前面翻，你们俩这是……要造反啊？”班主任肥胖短小的手指戳得电脑屏幕直晃悠，“要不是主任找我反应，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学生这么瞎搞……贺凌风，你这个班长就这么带头的？”

“学校又没禁止早恋……”林鸿小声争辩道。

“你们这是正儿八经谈恋爱吗？你们这是瞎胡闹！这是……这是犯罪！”老师气得口不择言了。

一直沉默的贺凌风终于抬起头来：“哪条法律规定的？”

老师搓搓手，跟贺凌风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大家都觉得你是好学生也视你为榜样，但我从换座那事上就看出你想特立独行一点……有个性是好事，但没必要搞……”老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恋爱关系，耻于说出那个词。

“搞同性恋是吧？我乐意。”贺凌风语气冷冷的，一点也不像他了。

老师盯着贺凌风看了一会儿，“先回去上课吧你俩。”

那天中午的时候，贺凌风就被叫进了办公室。

“林哥你不用去。”来传话的同学急忙拉住跟着跑出去的林鸿。

“我知道。”

推开门的一瞬间贺凌风僵在了原地，邓波居然直接把陈曦叫来了。林鸿托住险些砸回的门，轻轻把贺凌风推进了办公室。

陈曦看了监控并没有说什么，她甚至对着老师笑了一下，但那个笑在林鸿看来是非常毛骨悚然的，这种不语先笑的人，都让他觉得可怕。她始终没有看贺凌风，仿佛他是什么极不堪的东西，看一眼就让她反胃。她起身对着老师说：“我先带他回家。”

贺凌风没有争辩，从进门起他就一直低着头站在林鸿身边。

直到快走出校门的时候，贺凌风终于回头看了林鸿一眼，他苍白的嘴唇和暗淡的眼神让林鸿不由得拉住了他。林鸿不敢放手，他有预感，如果他现在松开手，那很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贺凌风了。

陈曦注意到贺凌风没有跟上来，她转过头没说话，和身后的两个少年展开了无声的对峙。

“阿姨。”林鸿把贺凌风拽到自己身后仍旧没放手，“是我一厢情愿，我勾搭上他，那天也是我强吻他，以后我保证离他远远的。”他说这话时偷着捏了贺凌风的手一下，表示这话不是真的，“学校那边我也会澄清。”

“他说得是真的吗？”

林鸿回头冲他挤了一下眼：天塌了我来顶着就行，反正我孤儿一个没人管，反正我虱子多了不怕咬。贺凌风松开他的手走向陈曦。

接着，林鸿听见贺凌风说：“假的。”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什么快进按钮，接下来的一切都快得让林鸿难以招架，眼前现实成了变形的影像，声音和画面脱轨，他看见瘦高的女人扇了他心爱的人两巴掌，又听见贺凌风说“我是同性恋”“我爱他”。

贺凌风说“假的”的时候，陈曦立刻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我是同性恋。”她又是一巴掌。

“我爱他。”是这句话重新让林鸿找到了现实感，他的条件反射是挡在贺凌风面前，“你打他也没用，他不会松口的，但在打他之前，你先把我打死。”

陈曦整理了一下衣服，“不用回家了贺凌风，我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妈——”

“不要叫我妈。”那天她骂了很多话，林鸿听着都觉得心里难受，他根本无法想象贺凌风什么感受。可过后贺凌风告诉他：我习惯了。

然后他断断续续说起来自己的家庭，这是他第一次描述起他和父母的关系，他形容自己和他们的关系是互害的，他说自己从来不懂得如何和他们相处，特别是他的母亲，让他感受不到一点母爱的母亲。

“怎么会呢？”林鸿抚摸着他的后背，“儿子突然喜欢男的这事，估计一时都难以接受吧……”

“你相信我，你相信我……”贺凌风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无助又委屈。

林鸿并没有听懂贺凌风的意思，但他选择尊重他，没有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

林鸿和他额头相抵，一边揉搓着他的脖子和头发，“不怕，以后我护着你。”

大学毕业前为了凑够学分，林鸿选修了一门名为“大学生婚恋指导”的课程，老师满头银发，带一副无框眼镜很有学究气质。

她说过一段让林鸿感触良多的话：

“未来，你们可能会有幸见到许多匪夷所思的爱情与婚姻。不管别人有多鄙夷，我希望至少我的学生都能明白，那没什么不好的，一个人就该自由地、不带负罪感地去爱自己想爱的人，也该有选择是否与之相守的权利。”

后来，他又在自己的婚礼致辞上引用了这段话。到那时贺凌风和陈曦已经和解多年，她在台下，听得落泪了。

为了拆散林鸿和贺凌风，老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位。他把林鸿换到了靠门的最后一排，贺凌风则在靠窗第一排——美其名曰互不干扰。

其实这么一安排他俩更扰民，林雏百思不得其解，都有手机的两个人，为什么非要传小纸条呢？

“给我媳妇。”林鸿递给前坐同学，前坐往前传。

“给班长”“谁给的？”“他男朋友”“哦”

一路传到贺凌风手里这话就成了“班长，你男朋友给你的纸条”

贺凌风强撑着微笑接过来，打开一看恨不得掐死他，纸条上就俩字——回头！

然后俩人就开始了隔空对口型大赛。

贺：你有事吗

林：我想看看你

贺凌风不耐烦地比了个中指回去，林鸿配合地伸出一只手握成了圈，然后开始上下活动。

变态！流氓！贺凌风转过头写了点什么，接着把纸条原路送回了。

林鸿打开一看：

请您学习！！！（不许再传了，咱俩这样太讨厌，我要是同学们我都烦咱俩！！！

原本随意的字迹到此换了个风格，贺凌风在结尾工工整整地写道：加油，爱你

“爱你”后头还画了个心。

林鸿抬头，在贺凌风的注视下吻了吻纸条，收进口袋里。

林雏看着一道化学推断题走神了再也看不进去，只能瞪着眼等下课，不满地对林鸿抱怨道，

“你俩传什么纸条啊，都上着自习呢，有事不能发短信吗！”

“体谅一下异地恋的人吧！”

“靠，你说你这是什么？”

“异地恋。”林鸿把每一个字都咬的清清楚楚。

“我呸，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俩男生恋爱这事传着传着就传到了家长那，而孩子们对这件事态度之宽容也让家长大吃一惊——你们附中老师是教人怎么当同性恋的吗？古板又不理智的家长闹到学校里，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校领导，此刻也坐不住了，主任决定召开年级大会，还请了家长代表们观摩。

说是年级例会，其实就是个批斗大会，林鸿倒是无所谓，毕竟挨过这么多批评，别管是当着几十号人还是几千号人，他早就不在乎了。但他见不得贺凌风跟他受这个委屈。

贺凌风站在台上，从来都是为了接受掌声和赞美的，哪能挨批评呢？

“要不我去服个软，咱别上台了？”

“不要。”

林鸿知道他的倔脾气上来了，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林鸿说着紧紧扣住他的五指，“我牵住了，除非给我把手剁了，否则我不放开。”接着他缓缓把手抽出来，柔声说，“可是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暂时松开一会儿，我保证，就一会儿，回去你想怎样都行。”

贺凌风没说话，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林鸿把手搭在他肩上，拇指轻轻摩着他的脖子，没再说什么。

“好了，同学们，把手头的资料放一放，学习不在这一会儿了。”主任站在台上调了调话筒，“知道为什么在这么紧张的备考阶段叫大家来吗？”

当然知道了，但是台下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我们学校，我们年级，出了一桩丑闻！”他缓缓走到台中间，“两个男孩，其中一个，还是很优秀的男孩子，居然犯下这种错误！”

林鸿和贺凌风并肩站着，不给他留一点穿过的余地。他只得绕着他俩走了一圈，“今天在这，我是给你们表个态，也是给后面的家委会表个态，我校校风虽然以开放包容著称，但我们绝对不鼓励，不容许这种畸形的恋爱关系！”

“来，贺凌风同学，你先表个态，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贺凌风接过话筒，毫不留情面地说：“我们没错。”

“凌风，”林鸿拉住他，“别上犟，我求求你。”

“你信不信我开除他！”主任没拿话筒直接对贺凌风说，话音不大但是前几排的同学都听见了。大家叽叽喳喳，“可能会开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

“那我跟他一起走。”

“好，你都不为你的前途考虑……真是无药可救！”

“主任我错了，你开除我，别开除他行吗？”林鸿把贺凌风往一边推，“请您别……”话还没说完，他就听见台下有人喊：

“我也亲男生了，你开除我吧！”赵程昊忽然站起来，弯腰亲了身边的米一粟一下。所有人都望向六班的区域里，看见黑黑瘦瘦的男生亲了身边白白胖胖的男生，亲人的一脸视死如归，被亲的一脸生无可恋，本来非常滑稽的一幕，却没有人笑。紧接着前排的林雏站起来，“我亲女生了，你开除我吧。”段轶轶跟着站起来，林雏踮着脚她低着头轻轻吻了一下。礼堂另一边的文科班里，路佳文站起来冲她们吼到：“带我一个！”

然后六班好多同学都站起来了，男生女生重复着那两句话，各自亲了身边的同性一下；其他班级从六班的兄弟班五班开始，由宋子谦带头站起来，“我也亲了，开除我！”

最后，林鸿看到大半个礼堂的人都站起来了，他们一起对着台上喊：

“我也亲了！开除我！”

“去他妈的。”林鸿笑了，搂住贺凌风就是一口，“你管天管地，管不了我们爱谁。”他借着贺凌风手里的话筒说，“谢谢同学们，散会！”

贺凌风这一生见过很多大场面，但这个要排第一，连他俩的婚礼都只能排第二。

在全年级同学的掌声和欢呼里，他最爱的人红着眼牵起他的手，带他跳下高台混入人群，逃过了一场荒谬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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