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日的航行,当他们回到阳光下时,威廉船长已经在冰山号的船头跟克拉夫特大谈下一个海港了。
在互相了解后,这两个人很快地熟络起来,所以等到库普勉强地适应船上生活,捂着肚子回到克拉夫特身边,他很是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个扈从居然不是这艘船上跟克拉夫特最熟的人啦?
意识到这个事实,本就冻人的夜风又更冷了些。库普搓了搓手,往船头走去,准备履行理论上作为扈从的职责——仅仅是理论上。
他觉得一个能驱逐那种东西的人,应该不太需要护卫。加上晕船虚弱了几天,连跟从打杂的任务都没做一份,领着钱又不干活,心里总不安稳。
夜晚海风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几天来听的船长恐怖故事中精彩桥段浮现,库普哆嗦了一下,拉紧衣服朝黑暗中的两个背影快步靠近。
右边那个比较粗壮的身影伸出一只手,指向正前方那片像世界初生、神尚未要求光出现时的黑暗。
“没错,就是那边,很快就能看到了。”
“那么确定?”左边的年轻声音问道,语气里不太相信。库普跟着看去,同样的疑惑出现在他心头,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好看的?
“相信老船长的宝贵经验,马上就能看到。而且我强烈推荐你下去转转,机会难得,你不会后悔的。”他留足了悬念,和每个故事一样,让倾听者忍不住想象接下来的内容。
船头安静下来,库普不解地看向远方,除了黑暗外什么都没看到,而前面俩人沉默地等待着,没有不耐烦迹象。
他快要在无限期的等待中放弃时,一个显眼的光点自极远处出现,划破了乏味枯燥的黑色。类似启明星,但亮得多,还在缓缓地转动角度,几个呼吸时间后在天穹隐没。
随着船只靠近,这个周期性出现的亮点逐渐升起,直至高挂半空,亮度增强。闪电般的细长光束锯开夜空,在视野中留下一道横向光斑。
“欢迎来到慰藉港!”船长转身张开双臂,首次向两位乘客介绍旅途中的站点,听的出来他心情相当不错,“我们会在这停留几天。”
此时,一条由小光点组成的虚线在他身后出现,如果没看错的话,它们的颜色竟然是各种各样的。刚才高悬空中的明亮指引先声夺人,让人在接近中忽略了它们存在。
那是海岸线上的灯火,在夜晚梦幻迷人,克拉夫特没想到过自己还能在这里见到近似霓虹的效果。
“克里斯腾山灯塔,很漂亮吧?当然,别光看着高处了,我们很快就到。”威廉证明了他的经验,放下手走到年轻人身边,“记得带上钱,也记得看好钱袋。”
甲板上响起水手欢呼声,船长离开船头,象征性地提醒他的小伙子们别得意忘形,把他们赶回岗位,操舵准备进港。
远超文登港的繁华景象,库普这辈子没在教堂外见过这么多彩的光线,那条光点组成的虚线还随着靠近海岸变得丰富、连贯起来。
那是火光透过各种彩色玻璃的绚烂、变幻光泽,把沿岸的整条街道都照成了温暖、迷幻的色调,光看着就觉湿冷感有所减轻,热烈的气氛驱走离乡愁绪。
食物香味和酒类的味道勾上刚下船的人鼻尖,还有克拉夫特和库普都不熟悉的精油、熏香似的味道,某种带香味的粉尘拉高了它的存在感,不输于前者。
“唔。”克拉夫特摁住鼻子,香粉的刺激让他想打喷嚏,而且它还越来越浓,靠上了自己的身后。
他想起了船长的话,捂着钱袋转身戒备,却看到是张厚涂白底红粉的脸凑上凑上来,露出矫揉造作的不自然笑容,他所闻到的奇怪味道就是掉下的香粉。
“离我的朋友远点。”威廉出现在克拉夫特身边,在库普失神的时候取代了他的工作,拍开往克拉夫特肩上揽来的手。那个女人识趣地退开了,寻找下一个目标客户。
“看起来你没来过这种地方?需要给你介绍家靠谱的吗?”
“不了。”克拉夫特尴尬地拒绝道,他大概明白威廉之前是什么意思了,“我想还是找个酒馆逛逛吧。”
威廉确认了克拉夫特是真没来过这种地方,大笑着拍了他一把,“不用不好意思,你要知道有些不那么靠谱的地方,会让人染上不太好开口的病,而我的介绍绝对可靠。”
“请容我拒绝。”这年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可靠的地方,难以启齿的疾病在书上看得够多了,不想在医疗手段贵乏的地方见识一下。
“库普,过来!”
捞出被缠上的库普,三人在威廉船长的带领下向城市内部走去,这里的夜生活比文登港可丰富多了,还有了初步的彩灯概念。
克拉夫特走近观察那些颜色各异的灯盏,发现它们的颜色其实比想象得更丰富,同色玻璃间也有相当的差别,单一个红色就分出了浅红、深红、橙红等色系。
可能是有灵魂、没技术的手工作坊给予了它们各自的特点,除了颜色各异外,边缘不规则,内部有不均一杂质,给了灯光渐变、色点的效果。
从结果来说,低劣的质量给了它们多变的效果,哪怕其中大多数只是一块碎玻璃嵌进灯罩里,油脂和别的什么燃料在后面燃烧,还在营业的酒馆和别的原始娱乐场所门口都有或多或少的装点。
海员打扮的人出入其中,从一家走进另一家,在启航前花掉兜里的钱。山上灯塔明亮的指引光束在这里完全被五彩斑斓的灯火盖过,酒精味和瘙痒的香粉味道麻痹了鼻子。
糜烂放纵的氛围让克拉夫特有些不适,他对海上生活的压抑有所了解,明白从水手到船长都在心理上对释放压力有所需求,但也仅限于此。
这个让他感到格格不入的地方,有点像早期商业街的雏形,不过消费结构比较单一,也很难拿出别的什么产业来。
继续往城市内部走去,远离港区后彩灯开始减少,街道也渐行渐暗。威廉船长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目标明确地带着他们顺大路而行。
路上的人并没有因为远离港口稀疏,不少水手与他们一道前行,手持提灯、火烛的幢幢人影照亮身周路面,沉静地向目标前进。
氛围由热烈向另一极倾斜,当回过神来已经身处肃穆中。东张西望的库普都察觉到变化安分下来。
在静默中行走了十余分钟,估摸着快到城市中心的位置,街道转过一个大弯,呈直角拐向一侧。
风中传来朦胧的歌声,不是酒馆里水手们被海风吹干的嗓子齐声合唱船歌,也不是从可疑女性招徕客人的建筑里传来的靡靡之音。
空灵、清脆的声音,定格在变声期前的嗓音,在某个宽阔的空间里齐声清唱,和声回音重叠在听不清内容的颂词上,形成一波接一波的浪潮,圣洁不可侵犯。
走在前面的人身体勐地紧绷,明确的敌意让他停步按剑,库普差点一头撞上,记忆中这样的克拉夫特还是在盐潮区谈他的病情。
威廉听到身后脚步声停下,回头看来,“怎么了?我们很快就到。”
“没事,想到些不好的东西。”克拉夫特调整状态,跟威廉转过拐角。
夜幕中,城市中心广场上,一幢灯火通明的辉煌建筑闯入他们视野,像是收集了之前半条街的彩灯,一同装饰堆砌给它。
数不清的彩色玻璃花窗,每一扇都由通透打磨的玻璃拼成花冠状的对称几何图桉,或是穿着明艳衣袍的人物,头顶黄白光圈折射建筑内白昼般的烛火,恍若天使在人间行走。
建筑正面的人物彩窗拱卫中心金色圆环,大型吊灯火光穿透白玻璃拼成的成对羽翼,将玻璃的晶莹、绚丽化作神圣威严。
“慰藉教堂,港口名字的来由。”威廉没敢用手直指玻璃拼成的形象,小声在人群中向克拉夫特讲解,“进去要安静些。”
“啊?我还以为是……”
这前后反差有点大,克拉夫特和库普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由港口的迷醉之地逛到了教堂来,他们都以为叫“慰藉港”的原因是水手来这里用酒精和运动获得精神慰藉的意思。
幸亏及时住嘴,没把后半句说出口,旁边几个水手转过头来对他们怒目而视。后半句的内容不言自明,大家都是从港口走过来的,还能不知道你在想啥?
“抱歉,抱歉,第一次来,被那些胆大妄为之徒蒙蔽。”克拉夫特赶紧表示歉意,纯属无心之语,莫要介怀。
看来误会也不是第一次发生,那些水手没有跟他们计较。不过这一对视倒是触发了克拉夫特的记忆,这里至少有两位是刚从港口那边挂着彩灯的门里出来,跟他们一路到的教堂。
强烈反差突然也没那么强烈了,一种难言的默契感弥合了街道两端,放纵是慰藉,宗教也是慰藉。
“贤者时间是吧?”
好像刚才也没必要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