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黄昏（上）

龙骨山的巨大头骨之内，维克斯被一团能量升起在空中，隐约有一条龙的透明身影缠绕着他。

他面色痛苦，身体不断挣扎。

内心世界里，他在被烧焦的都市奔跑，后方的魔龙把一栋栋大楼踩碎、撞塌，直追而来。

“小子，随着我进入你的内部，你的身体基本纳入我的掌控，你看，你已经虚弱不堪。

“肉体是承载灵魂的杯盏，没有肉体的话，只有本王这种崇高的存在能与世界同为永恒，而你失去身体，你的意志很快就会崩塌。”

“是吗？”维克斯嘲讽道：“你的一大堆能力都被封印，没有圣树能量，你早就消散了。”

白之王吼叫着追来。

虽然嘴上嘲讽，维克斯现在已经很难再随心变出武器了。

白之王全身都是伤痕，但真正的强弩之末是维克斯。

系统一直在弹出【提示：修复困难，请削弱入侵外部能量】，说明它确实能抵御龙之灵魂的夺舍，但维克斯还是太弱了。

如果我再强一点的话……

维克斯脑海里不受控制的闪现往事。

从以为穿越到异世界冒险，从水晶蛋里在众人面前孵化的那天。

到终于得到解放，后来又得知这只是里昂的计划，离开一个囚笼，前方又是一个囚笼。

勉力穿越龙骨山，遇到巴尔，被本以为只是两面之缘，以后再没交集的黛安娜救下。

群山崩塌，龙骨战力，被吸入龙骨山，经历上古的往事。

遇到曾经属于这个世界顶点的魔物。

每一步，他都竭尽了全力。

但是，命运的重压似乎一直在和他说，你永远都不得解脱。

该怎么削弱白之王？

他咬了咬牙，回头看着飞在天上的魔龙。

大地被烈焰覆盖，天空映得通红，山般巨大躯体的龙遮天蔽日，仿佛末日的使者。

突然，天地一震，他意识中断了一瞬，再回过神时，就像是被人从深水中拉上水面。

他感受到一个柔软的怀抱。

空中，半透明的魔龙虚影吸收晶化能量重新凝聚。

“谁！”白之王愤怒的吼叫：“只差一点了！是谁胆敢打断吾之大业！”

是黛安娜。

女骑士骑着岩火龙，应该是她们在空中撞击正在钻入维克斯体内的白之王，暂时分离了两者。

她抱着维克斯骑在鞍座上，想要操控岩火龙离开这个地方。

但魔物化的巴尔此刻按着岩火龙的头颅，双方正在角力，不断嘶吼。

小毒龙缠住巴尔一只手臂，朝内注入毒液，他整条手臂黑紫肿胀，大半身体都被毒液泼过，表面皮肤溶解，下面的黑鳞也坏迹斑斑。

但巴尔仿佛不知疼痛，只是吼叫着压制住女骑士的龙，背上黛安娜的攻击轰在遍布伤痕的炎狱合金铠甲上，巴尔却不管不顾。

“啊，真是够了！”一旁，艾丽斯骑着风息翼龙飞进头骨内部。

机栝重炮的穿甲弹在风道中像雨点一样倾泻向刚刚凝聚好身体的白之王，它中弹的部位疯狂闪烁。

白之王马上发出数道射线，其中一道在翼龙的翼膜上射出一个边缘焦糊的洞，但它操纵着风，影响不是很大。

艾丽斯冲到场中，喊道：“老娘忍够了，契约断了就断了吧，我不信青王子会抛弃我飞走！”

恶龙朝她吼叫一声，吓得金发女骑士满脸发青。

但她的风息翼龙对巴尔展开了攻击，使岩火龙暂时脱离了他的压制。

这时，白之王胸腹凝聚高亮，全身和口中都喷出能量束。

“卑微的虫子，既要送死，就恩准你们的愿望！”

一条能量束正中风息翼龙，把艾丽斯和这条青色翼龙打飞出空洞，直接洞穿它的大半个身体，落下空中不见踪迹。

白之王庞大的身体飞至半空中，将全部的能量束喷向了岩火龙。

炽白的射线没有任何停歇，穿透并划过岩火龙的身体，它向一侧倒下，身躯被切裂成了无数块。

鞍座上的两人跌倒在岩火龙身后，关键时刻，它为他们挡下了全部的攻击。

女骑士扶着岩火龙起身，习惯性的一推龙背，以往，它会马上明白她的意思，照她发力的方向挪动身子。

这一次，它没有再回应她。

“珍珠？”

黛安娜呼唤了一声。

随即，她眼睛微微睁大，她明白了。

白之王的冷笑在空中回荡：“什么叫肆意妄为，什么叫骄纵轻狂，劣化者本该匍匐在地，当它对高高在上的纯在露出爪牙，它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它向着维克斯二人方向走来。

栗发女孩的身体贴着灰暗的火龙鳞片，缓缓的跌倒在地上。

维克斯轻轻的把手放在了岩火龙的身体上，问她道：“怎么就你和艾丽斯。”

黛安娜一只手掩住面庞：“对不起……我们问过了见到的每一个人……公会，没有人愿意来帮忙……”

公会……

泪水布满她的指缝，维克斯却像没察觉到她的情绪一样，接着问道：

“那你们还回来？”

黛安娜的话音被抽噎声不断吞抢。

“我、我只是想救你……我知道我太弱……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是我的错，我害死了珍珠，可我不想让你也……

“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到”

“对不起，维克斯……对不起，珍珠……”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是个错误……”

当一件事已经处于负面了，还能更负面吗？

有人说，负面的负面是正面，那没错，那是数学上，是逻辑上，具体理论不是维克斯擅长的领域，他说不准确，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

但是生活中，负面永远有更加负面的时候。

维克斯看着眼前这位被越加深重的负面命运吞噬的女孩。

她的组成部分其实很简单：正常人的朝九晚五，些许少女心，为了家人而产生的责任心，属于自己的小小英雄梦。

每一样，她都想好好的保护，这一点都不过分。这些东西是什么极其奢侈的玩意儿吗？

有时候是——当命运想要痛踩你的脸的时候。

在幻境的时候，他看到了。

为了救猫而划破礼服裙的小屁孩，为了家人高兴而寒暑不分苦练的小骑士，因晶冠龙蛋事件而人生颠覆，看不清四周在非议中成长的女骑士……

他也亲自接触了。

在起始镇的事，证明她只是被困守在一个简易的围槛里，她不知道怎么出来，外面的人大部分在笑，但没人一个人告诉她怎么办。

难道我们必须苛求每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超人发挥，力挽狂澜吗？

就算她做不到那一步，就必须夺走她的一切吗？

在她重复而臃肿、沉重又粘稠的生活中，维克斯作为一个不和谐点，告诉围槛后的她：发力，你就能把它推倒。

然后，在龙骨山空洞里，她打破了过往的幻影，幻境试炼后，她接纳了现在的自己，现在的生活。

她要参加骑士联盟大赛，她要亲自实践伟大骑行，和她那一样不被人期望的岩火龙一起。

在十六年前，她说她们都是没人要的孩子，她们作为魔物骑士，是一体的，岩火龙冲向远古魔龙来救她，就是证明了此事。

然后这条弱小的火龙为救助维克斯而死。

她失去的，或许是公会利用晶白圣树达成的，一生仅有一次的契约，或许是一位一生仅有一个的伙伴。

对被救下来维克斯而言，他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显得不对劲。

他只是在想，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世界就该这么运转吗？想要搏得自己想要的命运的人，必须被无穷到来的阻力击倒吗？

这个疑问，在他自己身上也是同样的。

他所见到的几乎每个人，每个机构，每个力量，都想把残酷的命运盛在精美杯盏里，说它是绝世陈酿，生活精华，然后咚的一声重重放在他面前。

他们所面对的这一系列事情……

他想，总要有人或机构为此负责，不然，就让这个世界为此负责。

维克斯抬起手，轻轻放在黛安娜头顶，原本像牛奶巧克力一样的漂亮栗发在先前几次战斗后就已沾满尘灰。

“放心，到结束一切的时候了。”

他抬起头，看着那白色的魔龙，它是一种暴威的显现，但和他一直经历的种种事情相比，似乎不是一个特别离谱的力量。

时至今日，他虽然将要被它摧毁，但是在那之前的每件事，其实都是极大的助推。

但他的念头已经通达了，就在在通过内心试炼的时候。

当时，他先看见的是前世的事。

地脉记忆产生的内心幻境可能理解不了异世界的东西，竟然用魔物公会的工作桌和任务台来代替大都市公司里的电脑桌一类东西。

他前世的同事，工作服和工牌被替换成律法院蓝袍和标识徽章一类的东西。

但经历的事情是同样的。

少年时读书改变命运的许诺，被替换成前世修行的福报。

个人的努力是为了成为老板的兄弟。

儿童时奏着悦耳音乐开场的影视剧被不知哪来的假脸妖翩翩起舞的闹戏替换。

好好说话都成了一种奢求。

惹不起了，我run了。

山上的慢生活，一开始很不习惯，蚊子多，种地累，从早忙到晚，放眼还是一片荒芜。

全部都要从头开始。

还好，有动物相伴。

幼猫幼犬在依恋的睡在怀里，听说人类喜欢它们，是因为它们的五官和叫声像人类幼崽。

饲养它们，他些许明白了一点哺乳动物的舐犊本性。

鹅子从灰黑的丑样变成长颈优雅，但有时候又像流氓的大鸟，他也感受到些许养崽的成就感和忧虑。

日子慢慢过，生活变得舒适起来。

但习惯互联网的人，没法完全隔绝。

他也会时常玩玩游戏，然后就接触到了《魔物幻想》。

大部分不错，但是有些NPC设计的莫名其妙，比如那个月之使者黛安娜，哪可能存在那么正义的英雄啊？

太耀眼了，我躲远点。

维克斯没想到的是，当幻境播放到这里时，插入的是他离开大城市时，一个朋友对他说的话。

“你啊，其实你内心完全是向往太美好的世界，所以才忍受不了那些‘人性的气味’，你离开也好，先静下心好好想想。

“你早就明白，世界需要一个太阳照亮阴影蒸发阴暗，但你不愿意自己去成为那个太阳。”

然后，就是穿越后的生活。

他的全部世界都变成了那个不见天日的狭小房间。

被放出来以后，他心里一直有复仇的火在灼烧。

幻境如此呈现后，维克斯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就连先前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好像看着矛盾的事。

在虫之子要孵化前，他提醒平民小心。在起始镇，他与镇民和和气气。他见到真的黛安娜，不愿接近，但是看她那懵懵懂懂的样子，还是出言提醒。

你这个样子，不会被公会感化吧？不会和公会和解吧？你不该是个见人就杀杀杀，杀到底的复仇鬼吗？

或许是该变成这样。

直到那个黛安娜，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现来救他。

她奢望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有英雄存在的世界，她也亲身上阵，勉强的完成了一个拯救“普通少年”的英雄之举。

真是讨厌啊，你这样的话，让我也开始相信了啊。

那个朋友的话，维克斯一度忘干净了，或许只是不愿意想起。

不过，黛安娜的这个举动，除了维克斯以外，不会有人认为是英雄之举。

因为代表这个世界绝对秩序、绝对律法、绝对力量的魔物公会不承认。

他在地脉记忆中看到了古代英雄们，这些人为了生存，为了给后人开拓一片天地的付出，他内心是十分认可的。

英雄，为了在痛苦中挣扎的众生，终于向未知的世界迈开脚步，展开或许痛苦万分的旅途，历经试炼，最终回归，把获得美好生活的方法带回给人们。

盗火者、治水者、挽民族危亡之狂澜者……

从田里的第一颗种子萌芽的时代，给人们驱赶野猪开始。

从食物不足，为人们狩猎巨兽开始。

从开疆拓土，向未知荒野远征开始。

更多更多……这些都是英雄。

而现在的魔物公会

痴恋权力，被渗透却无力应对。

先辈之荣光，如今是为肉食者累积的重重高塔。

优秀的平民骑士因不可知的原因被安排去送死，该继承他遗志的徒弟宣称着律法院的秩序，却在信仰崩塌的瞬间加入魔物的阵营。

它已经是一棵衰朽的大树，散发恶臭，蚊蝇环绕，却还在汲取着大地的养分，抢夺其他植物生长的空间。

在幻境里，一切重现时，过往的线索被打乱又重新组合，然后向维克斯出示了一个结论——

毁灭公会，并不是与人类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