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恩英那日的一番话,让大宋官家脆弱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然而有句老话说的好,你越想否认的就越不能忘掉,赵祯现在就是如此: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刘娥还有什么母子之情,更不肯承认自己心里一直一直都渴望得到她的认同和肯定。她不是我的母亲她不爱我。我不是她的孩子,我也不爱她。
我的母亲是李氏。
然而——
赵祯垂着眼睛,心中却涌现出一抹剧烈的茫然,因为他其实早就记不清楚那个只见过区区数面的顺容究竟长什么样子了。可是刘娥的音容相貌却依旧栩栩如生,犹立眼前。
两种激烈的情感在心中来回对抗,赵祯陷入到了自我怀疑的斗争之中。
“刀子扎在哪里才会疼,你娘可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啊!”赵祯满脸憔悴的长叹一口气,低下头看着膝盖上一脸天真无邪的小胖墩,而对方回给他的则是一阵意义不明的咿咿呀呀。
赵祯觉得他最近可能是走了背字,不顺心的事情简直是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岳州发生了十数年都难见的巨大雪灾,而后又接到消息:夏遣使求婚于辽。是的,夏辽要联姻了。等到赵祯心力憔悴的好不容易处理完政事后,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唯一的女儿,居然病了很久。福康躺在床上,花容憔悴,鬓发撒乱,微微闭着的眼睛似乎都已无力睁开的模样。
苗心柔守在床榻前什么都不说就是一个劲儿的哭。
赵祯面色铁青,直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苗心柔便垂泪哽咽道:“……自成婚的日子定下来后,福康就一直闷闷不乐,最近一段时间更是茶饭不思,滴水不进,臣妾知道她如此这般是为了什么,心疼之下便也想去求官家,然而……然而福康却说……她身为您的女儿,理应为您尽孝,别说是嫁给李玮,便是把命还给您,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呜呜……”
赵祯听到这里整张面皮骤然一紧。
女儿不喜李玮。
这一点,他心中早就有数,然而,赵祯却总是认为,这夫妻之间只要成婚就好了,成了婚,感情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就譬如说他和皇后,想当初自己是多么的不喜她啊,而现在还不是……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
想到这的赵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就真的那么不想嫁吗?”赵祯看着女儿沉声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这道疑问,床榻上的福康,微微睁开眼睛,无比虚弱的说道:“孃孃、孃孃说,父皇心中有一个填不满的大洞,很痛苦……如果女儿的出嫁,能够让父皇填上这个洞,以后不、不再疼,女儿愿意!”赵祯闻言浑身大震,他的双眼一下子就变得赤红了起来。为了成全自己的心结,福康即便是不愿意,也要勉强自己。
女儿如此孝顺……而他作为人父却……
赵祯的脸上闪现出巨大的痛苦和犹豫之色。
从苗心柔那里出来,赵祯转眼又把钦天监的正副使叫了过来,然而这次询问的结果与上一次完全相同,人家说了:这两人成婚就是大大的不吉,从八字到运势,都是一等一的孽缘。若是强行结合非但以后不能幸福,十之八九还会反目成仇。
赵祯一听这话,本来就有些动摇的念头,不由变得更加岌岌可危起来。
挥了挥手让钦天监的人下去,赵祯长叹一口气。
“……厚待李家的方法有很多,为何非要拿福康一生的幸福去填?”
“李玮不是不好,他只是太普通了,福康天之娇女,从小到大得到的都是最好的,如何能够看得上他?”
“老实厚道的人多了,难道人人都能当驸马?”
赵祯的耳边莫名响起了多年前,自己与皇后争论时对方说过的那些话,彼时,他心里还十分气愤,觉得皇后不逊,打心眼里看不起李家,然而如今细想想,她的那些话也未必没有道理。他觉得李玮好,但女儿就是不喜欢,若是强行婚嫁,岂不是要活活逼死孩子?
赵祯不禁沉思起来。
几日之后,思虑再三的他便在众臣面前多多少少的露了些口风,言语间,把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合婚”不吉上。对此,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同时都有些狐疑起来,怎么回事啊,官家不是一直都很坚定的要成全这门婚事吗,这眼瞅着马上就要成亲的时候,怎么又闹出不吉来了?
“既是不吉,这门亲事作罢就是!”眼见大家都不说话,外粗内细的狄青决定开口给皇帝陛下搭只梯子下来,于是只听他声音闷闷地说道;“当爹的,总不能看着自个孩子往火坑里跳吧!”
就是这么个理……赵祯满意的看了自己的心腹爱将一眼。
“荒谬,天子无戏言,这门婚事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这个时候,司马光站了出来。只见这个家伙眉头紧皱,一脸的正义凛然。他先是长篇大论,引经据典的像赵祯阐明“君无戏言”这四个字对于国家的深刻意义,而后又一脸不赞同的控诉,福康公主是否太过任性的问题(他怀疑福康是在装病。)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赐婚的圣旨已下,您就不能再出尔反尔。
赵祯闻言沉默不语,然而脸色却多少变得有些难看起来,所以最后造成的后果就是:这次的御前会议被提前解散,赵祯走的时候,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他们。
马上就要端上桌的菜,饭店老板竟然不让上了。
对此,最感到愤怒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家,于是一点都不意外,早年丧夫的李老太太立刻拉上小儿子一路杀到了皇宫,进来后二话没说直接就跪在人最多的地方,呼天抢地的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我可怜的玮哥啊,你苦苦等了公主那么多年,这眼瞅着就要成亲,谁料人家却突然变卦瞧不上你了!!!!呜呜呜……我的老天爷啊,没有这么羞辱人的,可是没法活了,让我们母子今儿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吧…。”
“娘,您别在这样。”李玮满面焦急,想要拉母亲起来,然而李老太太却已经打定出意,今日非要大闹一场不可。
“你个蠢出升天的东西,都快要做王八了,还管什么脸面不脸面。”凶悍的一把推开儿子李老太太满是狰狞的又开始大声哭诉起来:“妹子啊,你命真是好苦啊,年轻的时候被人抢走了儿子,后来又生生把自己给熬死了,如今……你仅剩下的这点子亲人,也要遭人厌弃……呜呜呜……不如就让我们全家都一头吊死,下去陪你好了!”
福宁宫内,听见这一切的赵祯,面色骤然变得铁青起来。这件事情,他本来心中尚有几分愧意,然而今日被李老太太这样一闹,那丝仅剩的愧意也基本上消失无踪了。
“张茂则。”
“小的在。”
“把他们母子带进来,还有……请皇后过来一趟”。
“是!”
正阳宫,张茂则进来的时候,曹恩英已经更衣完毕,见到了他来了,非但没有一点惊讶的意思,反而笑了笑,满是打趣地问道:“官家现在是不是很头痛?”
张茂则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了一抹苦笑,连连说道:“……陛下心慈,又顾念生母,所以对李家那老太太一时之间倒真不大好处置。”
“那就走吧。”曹恩英淡淡地笑了一下。
一路来到了福宁宫,她挥退下人,只带着琥珀走了进去。
“官家为何对我们如此狠心,竟完全不顾昔日的情谊?”站在一面湖光山色的屏风后头,曹恩英停下脚步饶有兴致的“窃听”起来,这位李老太太不愧是个泼妇性子,脾气一上来连官家都敢质问:“当初说赐婚的是您,现在说两个人八字不合的也是您,您可是天子,咋就这么说话不算话,这不是玩人吗?”
赵祯闻言铁青的脸上多少浮现出一抹尴尬来,然而这还不算完,那老太太又开始连哭带嚎地吵闹起来:“官家啊,您别忘了,您自己身上也留着我们李家一半的血液啊,当年、当年你母亲生你的时候,被刘氏那个贱人污蔑,说是生下了一只妖物。自此之后,她不但被人夺走了儿子自己也完全失宠于先帝,被打入进冷宫中,每天吃着残羹剩饭,一辈子不能踏出房间,简直是生不如死啊,官家……您对不起娘娘啊!”
李老太太虽然粗俗,但心眼子可一点都不少,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才能引得赵祯心软。
果不其然,听了这些话的大宋官家,身型轻轻的摇晃了一下。
曹恩英挑眉,知道自己该上场了。
于是,她就出现了。
“官家面前若说假话,那就是欺君之罪。”曹恩英姿态尤雅,仪态万千的来到此地:“可是要杀头的哦。”
是皇后!
看见曹恩英,李老太太心里重重一沉。
相比于皇帝这个女人其实才是最难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