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皇帝生命的最后几年,朝廷的奏章有三分之二是当今太后批阅的。
这一点,并不是什么秘密,而曹恩英垂帘听政的第一年也基本延续了赵祯在位时的执政方针,群臣见状心理不约而同地都松了一口气,然而事实证明,他们的这口气松的实在是太早了些,因为用一年时间梳理完了朝廷内部关系的曹恩英,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就从容不迫的出手了。
她开始重用王安石,并将其一举提拔入中枢省,几乎与宰相韩琦平起平坐,而如果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王安石虽然资历不够,但其人到底还是有能力的,可最要命的事情来了——王安石上任刚满三个月,就在朝堂上公然上书,要求变法。
人家说的可有理有据了。
什么为了发展生产、为了挽救本朝积贫积弱之现象,富国强兵之类的,列了几十条陈奏,字字发人深省,句句震耳欲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朝已经病入膏肓马上就要亡国灭种了。
于是十分不出意外的,王安石的请奏,遭到了如同暴风雨般的反对和批评。危言耸听、动摇国本、祸乱天下、大宋第一佞臣、一个个的帽子全都不要命似向他砸来。但就是在如此高压反对的情况下,如今大宋真正的掌权人曹太后却出乎意料的表现出了一种支持的态度。
不!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支持。
正确的说,曹恩英只支持王安石变法的一部分。
像是他提出的市易法、免行法、农田水利条约等,她十分的赞成,然而像是青苗法、免役法等则被毫不留情的拒绝。对此,很多大臣表达了自己的反对。甚至连王安石本人也十分不满他亲自跑来找太后要求曹恩英按照其原来的计划推进。
然而——
“若按你说的这个来搞,除了失败外,哀家看不到第二个结局。”
王安石闻言整张脸立刻就憋了个通红,但这还没完,曹恩英继续开口道:“你变法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富国对吧?”
王安石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别看他弄了各种各样的法条,其实归根结底无非就是“敛财”二字。
说穿了,就是他要把掌握在民间的钱统一收上来,交给国家,成为国家财政收入的一部分。
那么在民间,是谁握有大量的钱财呢?
不用问,自然是那些大地主,大豪绅,大官僚了。
“王卿,哀家要批评你。”曹恩英看着瞬间愣住的王安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想富国可以,但你不能扰民,更不能宰民啊!”
“臣没有!”王安石脸色一变,顿时叫起冤来。
“你怎么没有?”曹恩英淡淡地说道:“别的且不说,就说你那个青苗法,这个法子一出,你信不信,老百姓们非但不能减轻负担,反而会背上更多的债务,卖儿卖女,家破人亡简直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太后谬言。”这世上,但凡有大才之人,那都是对自己及其有自信的,王安石就是这种人所以在听到曹恩英的话后,他立刻就皱着眉头反驳起来。所谓的青苗法,顾名思义就是在田地青黄不接的时候,以较低的利息,将国有仓库的粮食借给老百姓,等到秋收以后,再连本带利一起收回来的法律。
从出发点来看,这种借贷思想,绕过了地主阶级的盘剥,实现了朝廷与农民的直接对接,按常理来说是好事,然而,落到实际上却——
“我问你,贫民借贷需不要需要抵押?”
王安石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当然需要,否则跑了的话怎么办。
“他都是贫民了,拿什么抵押?”
王安石立刻说道:“可邻里做保。”
若十人为一保,相互监督,自然不怕跑路。
“那若是这些作保的人家里,出现了赖户呢?”曹恩英看着王安石的眼睛:“那其余被捆绑的人家是不是就要认下这血霉,必须帮其还债?”
王安石站在那里沉吟起来。
“看似自愿,实则强迫。若老百姓们再遇到点什么天灾人祸,收不上粮食,到时候还不上官府的贷款钱,是不是还要被抓进大牢毒打一顿啊?”
王安石的脸色终于发生了改变。
“很多事情,出发点是好的,然而实行起来的时候,却未必是你预想中的那样,记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任何一个一拍脑门想出来的法子,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王安石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曹恩英静静地看着他,最后说道:“想要哀家支持你,你就要听从哀家的建议,否则的话,你的变法一步都迈不出去。”
是的。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如同范仲淹失去赵祯的支持就立刻一败涂地一样,王安石也非常非常需要太后的支持。
于是十分不出意料的,他最后还是顺从了。
任何“改革”的开始总是困难重重。
群臣见曹恩英一意孤行的非要去支持王安石,自然心生许多不满,于是有的人便把主意打到了年仅十二岁的少年皇帝身上,然而对于这些堪称汹涌澎湃的上书,少年帝王却十分“无奈”的表示,父皇临终之前曾说过:在朕亲政之前,国事一应交由母后乾坤独断,所以你们有什么事情还是去找母后吧,不要来找朕。
那些臣子们听后立刻就不干了,他们一个个着急上火的表示:官家,您才是大宋之主啊。
结果少年皇帝就两手一摊,笑着说了句:“可她是大宋之主的亲娘啊,做儿子的哪有违背母亲的道理,众爱卿难道要朕做个不孝之子?”
众人:“………”。他们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哎!
是啊,与曾经始终别别扭扭的赵祯和刘娥不同,眼下这对可是亲生的。果不其然,怼了众人一番后的皇帝陛下很有兴致的表示,朕要练习骑射去了,众卿家要是没什么事,就散了吧。
皇帝坐上壁观,太后大力支持。如此这般,王安石的变法开始有条不紊的推进起来。
是的!不是轰轰烈烈,而是小心仔细,有条不紊的进行。
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一上来就是经济、人事、军事三方面大刀阔斧的猛干,然而这一次人事和军事不动,只在经济上予以一定的改革。这首当其中的就是税收,宋朝虽然看起来经济发达,但其实苛捐杂税极多,什么人头税、土地税、农具税、契约税、种子税、各种巧立名目,百姓们一年到头挣的那点钱都不够交税的。什么?你说,汴京城繁华无比,人人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一片天下繁荣之景?那你是没看到,每一年全国各地有多少起暴民起义的奏折。虽然这些都被官府即时平定了,但这年头,能活下去的人,谁愿意当暴民啊,还不是生活所逼,活不下去了呗。
对于此种现象,王安石显然是不能坐视不理的,所以他呕心沥血的弄出来了个方田均税法。
结果被曹恩英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你这个太复杂。”面对着几乎快要跳脚的王安石,曹恩英不慌不忙的拿出了《关于摊丁入亩的意见条陈详解》。是的,就是摊丁入亩,在中国历史的税务改革中,清朝的摊丁入亩是唯一实现了摊丁入地、地丁合一的重要赋役改革。它彻底取代了在中国实行了两千多年的人头税,极大并且真实的减轻了农民之负担。
清朝之所以能有康乾盛世,此法便是根基之一。
果不其然,过后的王安石彻底拜服了,与摊丁入亩相比,自己的方田均税法的确过于复杂并且漏洞极多。
“娘娘智慧高妙,微臣愧不能及。”
曹恩英闻言笑了笑,心想:这可不是我的智慧,这是时代的智慧。
市易法、水利法、均输法……王安石的变法,才刚刚开始……
作为反对派代表之一,韩琦一直在默默观察着。说来也是奇怪,当年范仲淹搞庆历变法的时候,他可是打了鸡血般的疯狂支持,可是现在王安石也要搞变法,韩琦却变得极力反对起来。
“是因为老了的关系吗?”四下无人的时候,曹恩英直截了当的对着韩琦问道:“所以一腔热血变凉,连胆子也小了许多。”
韩琦闻言顿时无语起来,直过了好半晌后,方才带着一丝讽意地开口说道:“是啊,与臣不同,娘娘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莫不是想仿吕武之效?”
“瞧爱卿这话说道,我胆子大这一点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曹恩英微微一笑:“至于你说的吕武……放心,我与煊儿有过约定,只临朝十年,十年之后,便还政与他,再不过问朝政半句。”
十年????
韩琦顿时震惊了。
只见他豁然睁大双眼,用着一种吃人的目光死死盯着曹恩英,无比谨慎的开口问道:“你想要干什么?”
以他对这个女人的了解。如果真的只有十年的话,那对方一定会在这十年里,死命的折腾。
果不其然——
“想做的事情很多啊,变法啊,打败辽国和西夏啊,迁都啊……”
等等,迁都???
韩琦倒抽一口冷气:这个女人,竟然用如此平淡的口吻,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最关键的是人家还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