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举世皆浊我亦不清。

——颜子既没,能备九德，不贰其过,唯荀彧然。【1】

对荀彧这样仁以立德、明以举贤、行无谄赎、谋能应机的君子，原焕是生怕他走上史记载中的路，算有多方法可以摆脱朝廷的牵制，他也还是选了最稳妥的一种。

只要能让荀彧想明白，再多的钱粮花出去是值得的。

史上曹板能走到那一步，荀彧功不可没，正是有荀彧长期坚守在大后方，曹『操』才能没有后顾忧转战四方。

汝南、颍川、南阳三地几乎是大汉有人才谋士的储备地，荀彧出身名门，年少时便被何颙誉为“王佐才”,在袁绍权势鼎盛的时候转投当时并不起眼的曹『操』,可以说是惊掉了一群人的眼珠子。

于曹『操』而言，没有荀彧，大概没有后来那个称雄北方的曹公,两个人亦师亦友,曹板身边谋士云,细数下来，最重要几乎是荀彧引荐而来。

被称为谋主的荀攸荀公达，奇谋百出的郭嘉郭奉孝,治世有方的陈群陈长文,还有位列三公的钟繇钟元常等人，和荀彧关系匪浅。

曹『操』年轻时立志匡扶大汉、以身报国，荀彧看重的是他这一点，朝廷黑暗，皇帝昏聩,荀家文若对天下大势洞若观火，辅佐曹『操』、迎奉天子、征讨袁绍，几乎曹『操』有的重要决策离不来他的身影。

曹『操』一统北方后说过，天下定，彧功也。

荀彧也担得起这般赞誉，没有荀彧的坚守，早在曹『操』攻打徐州为父报仇、兖州张邈陈宫几乎州反叛时，曹『操』没了安身处。

王佐才，前提是要有王可以辅佐。

世事无常，经过多年征战，那个以匡扶汉室为己任的曹『操』改了志向，以仁义为行事准则的荀彧却没有变。

——本兴义兵，匡朝宁国，秉忠贞诚，守退让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此。【2】

君臣互扶持十多年，他跟随曹『操』出生入，却在曹『操』要进魏公、加九锡的时候郁郁而终，两个人共同患难几十载，到了最后，却自己把自己『逼』到以明志的地步。

荀彧一心弥『乱』济世，作为基本站在黎百姓的立场上，曹『操』不听劝，荀彧固执，两个人谁不肯退让，无可避免要走向那一步。

原焕轻叹一声，荀家文若是心存天下的温良君子，生逢『乱』世，方涂炭，举才不以标鉴，筹划不以要功，有人对曹『操』不利，他呕心沥血为曹『操』筹谋，曹『操』想篡汉室，他也做不到看着辅佐多年的主公背上谋逆名。

局势愈发混『乱』，长安朝廷完没有济世安的意思，比起匡扶汉室，他们最好站在黎的立场上，毕竟看现在这情况，匡扶汉室和救世济已经是对立。

好在结果不错，可以放心过年了。

原焕晃着温热的杯子，神『色』悠闲看郭嘉气急败坏的跳脚，温柔的目光似乎能包容一切，笑起来像是春日里的暖阳，让人下意识跟着平和。

郭嘉看透了这俩人的恶趣味，有事儿了找他商量，没事儿了拿他打趣，他郭奉孝不要面子的吗？

这房谁爱待谁待，他不奉陪了。

郭鬼才气哼哼出去，他惹不起躲得起，留在房也没他的酒，他要回去找他的五坛美酒。

整整五坛！

没了郭嘉活跃气氛，房里只剩下两个人，荀彧敛了笑容，走到他们家主公跟前，郑重躬身一礼，“彧闭目塞听、因循守旧，未曾察觉主公一片的苦心，今礼崩乐坏，朝堂皆蝇营狗苟辈，主公有心兼济苍生，不该为争权夺利人困。”

“文若言重，若无文若助，府上岂有安宁可言，切不可多想。”原焕上前将人扶起来，笑意盈盈回道，“关中困顿，百姓无辜，粮草送至长安，有杨司空等人从中周旋，能有半数送到百姓手中是值得，文若理政能鲜有能及，等明年开春前往邺城，到时还有得忙。”

田庄安逸，却不是久留地，邺城是魏郡治，地处雒阳东北七百里处，北临漳河，南有淇水，中有洹水，西有太行山，地理位置极为优越。

先最初营建邺城以卫诸夏，挡的是蛮夷入侵，今来看，离东雒阳亦不算远，此城先后被韩馥、袁绍作为指挥部，他们重新经营新的城池费时费力，不继续以邺城为大本营。

纵然要奉天子以讨不臣，首先也要有个能迎奉天子的好去处。

现在朝廷有王允执政，杨彪、卢植等臣守在小皇帝身边，轮不到他们去迎奉天子，但是明眼人能看出来王允执政不会长久，等朝廷再次『乱』成一团，是他们迎来天子的时候。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会太多，在那前，他们要做的只有安抚百姓恢复生产这一件事。

两个人在房间里说了一会儿，荀彧打起精神去议政厅回绝朝廷的无理要求，顺便开始着手安排明年去邺城的事情，中山国和魏郡距离不算近，政务从邺城送过来是麻烦，等明年春天抵达邺城，再处理公务能省下多时间。

荀彧离开，原焕回到案前继续写信，只是这一次神情明显轻快起来，从写出来的字句中能看出他心情好。

古有言，为贵，社稷次，君为轻。【3】

在黎百姓面前，皇帝的分量要往后排，现在和荀彧说开，接下来想干什么不再束手束脚了，毕竟对荀文若来说，匡扶汉室远没有拯救万来的重要。

或者说，对有心怀大志的世家子来说，匡扶汉室像个笑话，连续两次党锢祸，士人阶层连遭打击，这种情况下，只怕没有多少人还有忠君的想法。

说荀彧生命来阻拦曹『操』篡夺汉室正统，他却觉得不光是此，当时那种情况，曹板加九锡的确『操』过急，果两个人能冷静下来推心置腹谈一谈，事情或许不会变成那样。

——东汉末，士大夫多奇节而不循正道。【4】

两次党锢祸，士人阶层几乎部被清除出朝堂，汝南袁氏能在桓灵帝年间反其道而行走向鼎盛，和党锢祸脱不开关系。

谓党锢祸，乃是宦官以“党人”为罪名禁锢士人终身而得名。

桓灵帝年间，士大夫、戚等对宦官『乱』政的现象不满，联合起来与宦官争，两次斗争以士人群的失败而告终，宦官得势，士大夫阶层被残酷镇压。

两次党锢祸中，世家大族、清流名士几乎无一幸免，要么被关押入狱，要么隐姓埋名，窦武、陈蕃等士大夫中的执牛耳者惨，姻亲甚至被灭族。

一次党锢祸已经是惨烈，谁也没想到会在熹平年间迎来更惨烈的次。

灵帝下诏，凡是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中任官的，一律罢免，禁锢终身，并牵连五族。【5】

世家大族、清流名士遭此大难元气大伤，幸存下来的也少再涉足朝堂，士人接连遭受打击，还能留下多少忠君思想谁也不知道。

汝南袁氏作为关东世族的代表，在两次党锢祸中不退反进，不因为别的，而是他们在宦官群中有自己人。

倒不是袁氏有子弟为了保家族不惜净身进宫，他们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大族，袁安卧雪品行高洁，袁氏发迹后注重名声，不至于让族人牺牲到这种地步。

那个宦官集团中的自己人的是怎么来的，和原主的叔父袁隗有大关系。

原焕快把信写完，晾干墨迹放入布袋，让人尽快将信送去南阳，然后去厢房看小崽崽们读。

自桓帝诛杀戚梁冀，世族门阀成了皇帝的肉中刺眼中钉，朝廷选拔官员没有考试，而是推举，只要德行能够服众，可以被推举到朝廷当官。

推举制开始时能给朝廷输送人才，慢慢的这个制度变了味道，成为世家大族培植亲信的手段，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名号响亮，其实不只袁氏，家族中连续几代有三公的世家不在少数，只是党锢祸后大多避世不出，只有袁氏依旧风光。

——博爱容众，无拣择；宾客入其门，无贤愚皆得欲，为天下归。【6】

只这一句能看出，朝廷官员皆世族中出，世族间姻亲、师友联系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身，桓帝时过于宠幸宦官，未必没有世族、戚权势太大，皇帝要借宦官手打压世族、戚的原因。

世家和宦官本是对立，但是事无绝对，也不是有的宦官对世族怀恨在心，桓帝时中常侍袁赦大权在握，又深得皇帝信任，这位袁太监琢磨着他姓袁，汝南袁氏也姓袁，一笔写不出两个袁字，互掐多没意思，强强联合才是正经。

宦官当道，被宦官盯上的世家绝大部分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有皇帝当后盾，再嚣张跋扈也没人能管。

袁赦主动示好，当时为袁家家主的袁逢没做反应，倒是袁隗和他一拍即合，有袁隗在袁家转圜，袁太监成功上了袁氏族谱，汝南袁氏也从宦官的打击名单中单独拎了出来。

有中常侍袁赦在皇帝身边吹耳旁风，袁隗早早当上了三公，不过那时候汝南袁氏的名声却不怎么好，天下世族在和宦官斗斗活，你袁家身为中原世族，转却跑去宦官那边去了，对得起德行高尚、品行傲然的先祖吗？

骂声激烈不妨碍袁氏借此机会更上一层楼，家族存亡大过一切，虽然原焕对袁隗这个叔父感官不太好，但是在这件事情上，袁隗的做法无可指摘。

族谱掌握在族长手中，没有原主父亲的同意，袁隗再怎么愿意和宦官搭上线，袁赦的名字也上不了袁氏族谱。

桓灵年间，清流名士被迫害的太多，『性』情刚烈的几乎无一幸免，硕果仅存的士大夫逃亡隐居，他们不是傻子，皇帝将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也不会上赶着送命。

世家大族为了自保，愿意和宦官交好的不只汝南袁氏一家，颍川荀氏也是此，荀氏八龙荀龙荀绲令儿子荀彧娶中常侍唐衡为妻，同样是为了明哲保身。

对他们来说，保家族最重要，家族被嚯嚯没了，名声再好也没有。

——君视臣手足，则臣视君腹心;君视臣犬马，则臣视君国人;君视臣土芥，则臣视君寇仇。【7】

世家大族在两次党锢祸中损失惨重，纵然后来黄巾『乱』兴起，灵帝唯恐党人与黄巾一同作『乱』而大赦天下，免除党人因亲属师友关系连坐的禁锢，世家大族中愿意忠君的也没有多少了，尤其是亲身经历过党锢祸的一辈名士，或明或暗在推着汉室往绝路走。

皇帝在没事儿的时候能把世家大族往了打压，有事儿了又想让他们为朝廷效力，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

关系远的暂且不提，只说荀彧的六叔、袁璟小家伙的祖父、大汉司空荀爽荀慈明，这位为躲避次党锢祸隐遁汉滨十余年、后被董卓强行征召入京的硕儒大家，着籍里或多或少也带了些推翻汉室的苗。

汉室从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搞了个君权神授，皇帝代天受命，上还有个可以压皇帝一的“天”。

天子无道，百姓没办法和天子作对，顶的天却可以名正言顺的教训这个不孝子。

董仲舒提出皇帝代天受命，何解释这个谓的“天”，自然是儒生士大夫说了算，桓灵帝把世家大族得罪的的，等到汉室倾颓，只要能拉拢住士人，代天受命的是不是大汉并不重要。

连廊下，披着厚厚斗篷的青年缓步走在其间，步履缓缓格赏心悦目。

原焕不担心将来，今做通荀彧的思想工作，也不太担心现在，毕竟经过了两次惨绝人寰的党锢祸，士人不循正道是为了保自己，是为了拯救天下，天子不行仁政，理应退位让贤。

需要解释一下，这话不是他说的，而是历代儒生说的，自从天下独尊儒术，儒生地位大为提高，一旦皇帝不得人心，有儒生上要皇帝退位让贤。

从汉武帝后期，到汉昭帝、汉宣帝、汉哀帝……大汉的皇帝几乎受到过催他们退位的上，汉平帝时实在不得心，上催他退位的数不胜数，汉室宗亲扛不住压力，最终只能任儒生榜样王莽被推上帝位。

果王莽后期的『骚』『操』作没那么多，而是想法子解决当时的朝廷弊端社会矛盾，后来光武帝能不能成功上位谁也说不准。

东汉自光武帝开国对世家儒生不怎么友好，毕竟前面刚出了个被天下士人推举上去的王莽，没有哪个皇帝愿意顶一直悬着刀，以他登基称帝后谶纬学快兴起，神化刘姓皇权，将儒学发展为儒教，奉孔子为教主，不给儒生解释天意的机会，以此来斩断士人借天意来推翻皇帝的可能。

朝廷变成戚和宦官的天下，士人被打压的抬不起，好不容易起来了一段时间，又赶上了党锢祸，这倒霉劲儿也是没谁了。

原主娶了荀爽，对荀爽的学说是了解，荀氏八龙在经学上成不小，中原一带跟随他们学习的不在少数，荀慈明隐居十余年着立说，文章里对汉室的态度不算太隐晦，荀彧身为荀爽的侄子，不可能对叔父的学说一无知。

以他一直觉得，荀家出了荀彧这么个以匡扶汉室为己任的清正君子有点奇怪，像荀攸那样平淡对待改朝换代才正常。

亦或者是他前想的那样，荀彧拦的不是曹『操』加九锡，他拦的只是曹『操』仓促间加九锡。

时间推回关东联盟时，袁绍和韩馥商议另立刘虞为新君的事情不是秘密，果不是刘虞活不愿意当皇帝，现在天下是长安有小皇帝幽州有新皇帝，变成两个皇帝并存的局面。

从拥立刘虞为新君的事情中可以看出来，不只袁绍，天底下其他牧守也没怎么将皇帝放在眼里，荀彧在那种情况下还愿意投奔袁绍，心里即便对汉室有敬意，也不会尊敬到『性』命维护汉室正统的地步。

只是仓促暴『露』心思容易落人口实，与其被天下人群起而攻，不徐徐图。

当然，果朝廷做的太过分，让天下人觉得他们是受害者，反抗朝廷是不得已而为，那情况要另说了。

大汉十三州，除了关中脱离了朝廷的控制，有些州郡耐着『性』子做足面子功夫，任命官职的时候愿意上表朝廷，有些甚至连面子功夫不愿意做，想干什么干什么，俨然已经是当地的土皇帝。

别的地方不愿意听话，只有冀州一州朝廷给什么要什么，别说别人觉得王司徒薅羊『毛』可着一只羊使劲儿薅的嘴脸面目可憎，他自己也觉得他们是冤大。

温顺的小绵羊被欺负狠了，不愿意再被欺负了，在朝廷想薅羊『毛』的情况下提出拒绝，怎么看他们是有理的一方。

不管怎么样，只要牢牢占据道德的高地，以后写檄文开骂战他们也不会落下风，天下治『乱』，不在一姓兴亡，而在于忧乐，他愿意为百姓吃饱穿暖做努力，朝廷愿意吗？【8】

谁说诸侯和朝廷作对必须被扣上谋反的帽子，他偏要让天下人觉得他才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