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高瘦窈窕的身形对立, 近距离朝着另一个人,四目交接,定定探视着对方。装潢精致的四面墙壁密不透风,躁动的热意四散, 于这时裹挟着她们。
气氛压抑, 安静到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
南迦气息匀称, 胸口有规律地起落。
一下, 又一下。
她由始至终都强势, 逐渐递进,但不是声嘶力竭的激动争执, 调子温婉,语速不快不慢, 到这一句了,仍旧心神沉稳安定, 脸上慢条斯理,波动很小。
一如往常的自持, 如此开诚布公地敞明, 也不失体面。
地上积盈的水映现出顶上纯白的天花板,以及各自的扭曲倒影, 水气潮湿, 显得黏腻。
纪岑安语塞,方才还气头正盛, 忽而又偃旗息鼓了。被这一番过于平铺直叙却尖刻犀利的话语切中要害,当场卡住了。
无可置辩, 好像每一样都可以对上, 只不过时间线变了而已。
她们就是那么过来的, 从认识到在一起, 再是分开,重聚到现在……起初就是只求一时的作乐,没想过长久,很多时候都混账至极。这段关系就是各取所需,占有居多,感情成分偏少。
那两年内,再到现如今,某些共识还停留在从前,一成不变。
很久,这人张口:“没当你是垫脚石。”
否认不了前两种,即使是以往的行为。
南迦温和如水,平视她,琥珀色的眸子清亮。
“先前不忍心周冲几个,这次是你的团队,以后又会是哪个?”
纪岑安沉默片霎,接道:“哪个都不是。”
南迦利落说道:“我能帮你解决一些问题,但不能是全部。”
宛若被一道无形的力狠狠扼住了喉咙,有什么死死掐着自己,纪岑安心口发胀,嘴上干涩,像挨了一针的皮球,底气败得一塌糊涂,但还没彻底干瘪。
南迦狠心又直白:“你不是我的责任,他们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纪岑安嘴巴翕张:“知道。”
“他们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嗯。”
“你已经退出了,我怎么做,也没有任何的关系。”打开天窗说亮话,南迦将今晚的纠葛铺平了清算,轻轻说道,“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各人的决定。”
睫毛抖动,纪岑安抬抬眼。
言下之意十分明了:
纪岑安先放弃了艾加,抛下团队不要了,那新老板怎么接手处理,都与其无关。
跑路离开的失败者没资格提要求,厚重的情谊也好,曾经共度艰难也罢,那是纪岑安才在意的方面,不是南迦应尽的义务。
邵予白拿开发团队做文章,讲的都是事实,纪岑安心有触动在所难免,可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平心而论,这只是一场商业行为。
既是商业,那肯定不讲情分,一切都是为了利益着想,留下谁,开除谁,全部都是平衡大局的手段罢了。
感情与生意的界限不能混淆,有的时候并无对错之分。
南迦一下就能洞悉纪岑安的心思,即便这位又一次冷处理,可大致也揣摩得到。
她太了解她,早就看出纪岑安不是完全信任邵予白,防备很重,不至于听了外人的转述就和她立马无法忍受而形同陌路,但同时,纪岑安心里深处或多或少还是有点想法,终归是在意,甩脱不开人之常情。
周冲一大家子仅仅是对纪岑安,这人就落进去了,浑噩度日中都能“良心发现”,加以变相弥补
,何况是那群曾朝夕相处的旧日朋友。
扒掉外边那层伪装的假象,南迦淡声道来:“我不会为你收拾残局。”
纪岑安背对门口的方向,双脚光着,往前走半步就能挨到南迦。
越来越向她们间不能触及的禁区靠拢,那股子若即若离的感觉愈发重了,纪岑安心里沉了沉,大约品出了话外含义。
——是纪岑安搞不清自身的定位,南迦便将那条横在中间的无形分界线划了出来。
有些事她们重聚后从没谈过,两个人都敏锐避开了矛盾点,尽量不起冲突,次次都是行若无谓,仿佛过往与现在只是两码不相干的时段,一律都含糊带过了。
纪岑安额角跳动,面色泛出不正常的白。
南迦望着她,打量得细致入微:“收收无用的同理心,都自身难保了,你谁也帮不了。”
堪比没开嘴的葫芦,纪岑安寡言,怔了片时,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南迦冷语:“什么都会变,没人会原地踏步,一直等着。”
指的老蒋他们,但又不完全是。
明白个中的别样含义,纪岑安倏尔再是一滞,原本的神情都无法控制地褪去,僵化了似的,被定在那里再也动不了。
双方已不是头一遭这么对峙,前些年里难听的话没少讲,吵得更厉害的时候多的是,可都比不过眼下这几句有杀伤力。
一番对话浮于表面,也意味颇深。
不符合南迦本身的性子,夹枪带棍的,针对性挺强。
纪岑安不是傻缺,知道这是指东说西,在旁敲侧击别的。
室内不通风,这里凝固了一般,时间都随之停止,长久地留在这一刻,不再进行下去。
三更半夜的酒店清净,外边的过道里已没有动静,住宿的大部分客人都睡下了,整栋楼祥和而安宁,窗口还透出光亮的房间寥寥无几。
C城市中心的凌晨比之Z城要冷清,这会儿街道上就已经静悄悄,偶有车辆驶过,有三两行人结伴夜行,四处空荡荡,映衬着漆黑浓郁的晚上。
正值降温的时间段,今儿后半夜温度偏低。
身上的水没擦掉,骤然还有点凉快,南迦却犹如感受不到那一丝丝冷,站了很久。打湿的头发少部分散在她背后,大半则垂在胸前两侧,沾了水的发尾黏她白嫩的皮肤上,恰巧遮住了非礼勿视的光景,半遮半现的,隐隐能看见。
余光落南迦缠着一缕青丝的颈侧,纪岑安琢磨出了味儿,透过表象直击本质:“你是在跟我撇清关系?”
嗓音极低,听起来有些喑哑。
南迦不回答。
纪岑安说:“是不是?”
南迦开口:“我们有关系?”
纪岑安被堵成哑巴,当即失声。
确实没关系,一点都没有。
早前还勉强算是情人,看在肉.体交流的份儿上能称得上地下伴侣,现今却不是了,顶多是因外力绑在一起。
侧边架子上放着格外的浴巾,南迦走过去,不再干站着,取下先擦头发,接着将浴巾围在胸口,遮住凸凹有致的曲线,将白皙的身子包裹进去。
纪岑安杵在原地,目光随着南迦移动,看向她的身影,瞥过她瘦削背后的那对微微凸出的蝴蝶骨。
忖度思量了几秒,纪岑安刹那被打通了似的,轻声说:“你做事有你的考量,但有一部分是在报复我。”
置之不顾,南迦径自理了理胸口,把半干的头发向后顺。
“你其实不信邵予白,可也不信我。”纪岑安说,“刚刚那
些,还是在试探。”
半米远处是镜子,南迦上前,对着光滑的镜面整理。
镜子那边的灯光比另一边暗些,没那么亮堂,地方也窄一点。南迦周身染上了一层朦胧,使得耳廓边浅细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她左边耳垂后有颗小小的痣,颜色较浅,站远了就很容易忽视。
再度对峙,两个人持续拉扯。
只是没那么紧张了,气氛渐渐转朝反方向,平息下来,回归她们惯有相处方式。
窸窸窣窣一阵轻响。
毛巾摩擦的声音,瓶瓶罐罐的磕碰,还有抽屉被拉开再关上。
纪岑安忽然问:“为什么要接下艾加?”
放下手上的东西,南迦说:“你们团队有潜力,适合投资。”
“你不喜欢做生意,讨厌那些。”
“那是以前,后来不是了。”
“突然就转性,改变了主意?”
“有利可图,能赚钱。”
纪岑安说:“艾加当时没有能挣大钱的项目。”
好的那几个都被她带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次等的产品。
看看镜子,由那里头和后面的人对视,南迦迂缓吐露:“跟我原本的行当相比,赚头挺大。”
纪岑安:“卖掉网站的资金,远不够维护支撑项目,赔本的可能性更大。”
“是不够,但当时手里还有一部分存余资产,算下来也差不多了。”南迦说,眉眼上扬,知晓纪岑安问的意思,可后一瞬就打破这人的希冀,“跟了你两年,也是我该得的,不是么?”
纪岑安长身直立,像一块石头。
南迦:“你该不会认为,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
纪岑安:“不知道。”
眸子低郁了两分,南迦一字一顿:“现实些,别想那么多。”
表情很是复杂,纪岑安不接这句,生根般扎在原处。
消沉在空气中流窜,充斥整间浴室。
残存的湿润无尽弥漫,将沉默一点点浸染泡烂。
那道安全屏障好似被击溃了,什么都没余下。
她们在一块镜子中相互看着,却不面对面。
都不躲闪,可横亘的距离始终存在。
眼睛有些酸累了,还是纪岑安败落。
这人敛起神色,低低说:“我出去等你。”
南迦不为所动,没反应。
走到门口了,纪岑安蓦地驻足,添道:“当时你也不在Z城,和徐行简去了淮江。”
南迦顿住。
纪岑安说:“我没找你。”
语罢,抬步出去。
偌大的浴室里只剩一道倩丽的身形,良久没动静。
南迦低头,握着保湿水的手摊开了,一会儿再收收力,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