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在廊腰拐角处驻足, 鼓膜捕捉到细弱的啜泣声,他下意识扭过头,循着声源找了过去。
修剪平整的灌木丛沙沙作响, 粗壮的树干遮挡住了两个女性的人影,唯有她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了耳朵。
“你这家伙是怎么被录取的啊!我都跟你交代了多少次那个宅子不能去不能去, 你怎么还……!”
“对、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竹子姐, 怎么办,少爷会不会怪罪我……”
“唉。你如果只是进去了也没什么, 没有目击者的话, 我可以帮你糊弄过去, 可你却这么不小心, 谁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真的错了, 竹子姐,我还不想被扫地出门……你跟在少爷身边那么久, 能不能帮我说点好话……”
那个明显低弱的、发颤的女声带上些许哭腔, 几乎对竹子用上了乞求的口吻。
她太害怕了。
眼瞳里盛满恐惧, 三月初的天气, 她的后背却浸湿了汗水, 手脚冰凉,她死命地按着自己的手臂, 仍然止不住地打颤。
对她而言,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用“天塌了”来形容都不过分。
树木后面安静了两秒钟。
随即, 传出竹子略带疲惫的叹息声。
“你才刚来, 所以你不明白。”竹子的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惆怅, 闪烁着追忆往昔的光, “那里曾经是悟少爷非常重视的一个人的住所, 就连老爷都没办法动的地方。里面的物品。哪怕是一株花一根木头都意义重大,绝不是普通价值能衡量的。”
竹子的言辞仿若在宣判那女子的死刑,她的脸色渐渐灰白。
夏油杰听不下去了。
他才迈出一步,脚底踩在树枝发出的咯嚓声响,让那两个侍女如惊弓之鸟般迅速窜了起来,竹子环顾四周,高声喊道:“谁?!”
“是我。”本来也没打算跑的夏油杰大大方方站了出来,“无意中听到你们的谈话,冒犯了。”
“您是,”竹子惊魂未定地看着他,“悟少爷的朋友吗?”
“是的……”
夏油杰的话语被骤然打断,蹲在地上啜泣的侍女,听到他承认了自己身份后眼睛一亮,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她猛地扑了上来。
那侍女没有直接碰他,而是行了十分郑重的土下座。
“先生,拜托、求您帮帮我,事后您要什么报酬都可以——”
这个侍女已经慌到理智下线了,不管不顾地就想央求着夏油杰伸出援手,堪称失态,竹子见状眼前一黑,忙不迭想把侍女扯过来给夏油杰赔罪。
幸好,夏油杰本人温和耐心,在有余力的时候,也不介意帮“弱者”一把。
“能和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夏油杰不忘保留余地,“我需要先了解事情全貌,再做出自己的判断。”
后来,从两个侍女你一言我一语的描述中,夏油杰勉强拼凑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新来的,对本家还不太熟悉的见习侍女犯了一个错。
她擅闯了被五条悟严明封锁的家族禁区,还不小心弄破了挂在墙上的字画。
“就是这个,先生。”侍女战战兢兢地从宽袖里拿出一卷字画,展开一角,赫然是一个破损的洞,周边还有不少脏污,“我当时不知道那是禁区,弄坏了字画后,我就换了一幅挂上去……万一被少爷发现了,我就完蛋了。”
夏油杰:“……”
他的大脑全程在向他传递“不可思议”这个词。
他艰难地说道:“我觉得,不至于吧?悟不是那种刻薄古板的人,你好好和他解释的话,他应该会原谅你的。”
然而此话一出,竹子和另一个侍女瞬间惊恐,拨浪鼓似的疯狂摇头,就好像夏油杰刚刚不是提议让她们去和五条悟自首,而是去单枪匹马打特级咒灵。
……不过现在看来,她们怕是宁愿去面对特级咒灵。
夏油杰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了。
不是,他和五条悟同窗了两年啊!那家伙是个什么脾性的人他会不清楚?
不论怎么想,新手的一个失误,一幅字画,都用不着她们露出这副世界末日般的表情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谋杀五条悟未遂。
“先生。”那侍女软了语气,可怜巴巴地说道,“这是我唯一的工作和谋生手段了,我不想被赶出去……求求您了,您是悟少爷的好友,他一定会看在您的份上,网开一面的。”
夏油杰拧了拧眉心,忽然有点后悔掺和进这件事来。
他换上了温和微笑的脸孔,吐出的却是让侍女心底发寒的话:“抱歉,我还是不知事情真貌,我不会贸然插手。”
他很是谨慎。
虽然在侍女的描述中她真的只是“不小心”弄坏了一幅字画而已,但这字画代表着什么,蕴藏了何种意义,五条悟又为什么偏偏要把那所宅院划为禁区?这些夏油杰都不知道。
也许背后另有隐情,夏油杰不可能贸然帮这个侍女,让他的好友届时陷入难堪的境地……人心都是偏的,他再怎么乐于助人也讲究一个远近亲疏啊。
于是夏油杰话锋一转:“不过就我的建议,你们还是趁早和悟坦白比较好,他不是不讲理的人。今天比较特殊,也许他意外的好说话呢。”
照顾了五条悟多年的竹子欲言又止。
这一波互相嘴炮下来,夏油杰没被侍女动摇,反而是侍女快要被夏油杰说服了。
“真的吗?”刚刚上任,还没怎么接触过五条悟的见习侍女很是迟疑,“悟少爷是这种性格的人?只要我乖乖认错,积极悔改,悟少爷就会给我一个机会吗?”
夏油杰斩钉截铁:“当然。”
侍女大喜过望,麻溜地爬起来,往主屋的方向奔去。
“谢谢先生,我这就去向少爷认错!”
竹子:“……”
伸出的尔康手,再也来不及挽回。
兴许竹子的眼神太过悲戚,夏油杰忍不住问她:“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如今能祈祷的,只有七七小姐能拉住悟少爷了。
竹子,真实的默哀。
她还是放心不下自己手把手带过来的侍女,转了两圈,决定跟上去。
夏油杰闲着没事干,也随她一同去找了五条悟——万一出现了最坏的状况,他在场也好拉着人。
……
等他们赶到时,顿时被主屋内僵硬的气氛镇住。
五条悟双手插兜,低垂的眸子直直地看着那个跪坐在地的侍女,他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睛里也不起一丝波澜。
夏油杰伫立在门口没敢进去,这样的五条悟他从未见过。
刘海垂落,投下半边阴影,他的嗓音幽幽,似从云边传来,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轻叹。
“我不想生气的。”
“今天是七七的生日……所以我不想发脾气的,可你们怎么总是没法让我省心一下呢?”
“我说过的吧,那个地方不能去。你真的听·见·了·吗?”
白发的少年微微抬头,
蓝眸亮起微光,衣摆无风自动,他并未有意去控制,那磅礴浩瀚的咒力便浑然腾升,环绕在他的四侧,肉眼看不见的、山岳般的压迫感。
夏油杰当即出声:“——悟!”
他忽然发现,事态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他没想到五条悟居然会这么生气……针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是他从前绝不会去做,也不屑去做的事啊。
五条悟的气势一滞,堪堪被他唤回了神智,他安静地朝夏油杰看去,夏油杰顿时像被掐住了喉咙般,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委屈。
就像是小孩子被抢走了最喜欢的玩具,那双蓝眸里是发怅的、讷讷的难过,大脑还没有全然反应过来,心脏却先一步揪紧了。
他没有流一滴泪,眼眶都是干涩的。
夏油杰却莫名觉得,他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五条悟的怒火快要冲破桎梏了,夏油杰拦不住他。
真正让他止住动作的,是那悄声攥住衣袖的,来自淡紫发女童的冰凉的手。
“可以了,悟。”七七软软地说道,平缓而镇静,是在场唯一没被五条悟影响到的人,“让她回去吧。”
五条悟猛然一个扭头,不甘心地咬牙争执:“可是!”
“悟。”七七望着他,“今天是七七的生日,七七不想你那样。”
“……”
五条悟泄了气。
他挥苍蝇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侍女如蒙大赦,顶着满脸泪痕跑走了,竹子紧随其后,夏油杰钉在原地,偌大的主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五条悟蹲下来,把七七整个人揽在怀里,狠命地揉她的头发。
他头也不抬地说道:“杰,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悟,别明知故问,事到如今你还打算什么都不说?”
“啧。”五条悟郁闷极了,“行吧,你坐过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啦。”
只是他自己不太愿意去面对,彼时的那个什么都挽留不了的、弱小无能的自己罢了。
另一边,侍女擦干泪水,不免狼狈地问道:“竹子姐,我不明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竹子抚着她的后发,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时隔多年,褪色的过往再一次由言语编织出来。
“少爷以前不是这样的。”
……
这些年经历的事实在太多,然而这一件件串联起来,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熄灭希望的火光,直至最后一击,把仅存的希冀也碾碎。
不告而别的白鹭少女。
只给他留下了名为七七的僵尸女童,和名曰“护身符”的小鲸鱼。
多年如一日的寻找,换来的是空白无光的神之眼空壳。
“就是这个。”五条悟卸下了链子上的神之眼空壳,夏油杰这才真正知道了他曾经抱有疑问的玻璃珠是什么,“这是绫华的随身物品,认主的东西,失去色彩只代表一种可能。”
……
“神里小姐人间蒸发般失去了踪迹,少爷锲而不舍寻找了多年,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他才忽然放弃。”
“那天,他手上似乎捏着一个玻璃珠,后来少爷把玻璃珠随身携带,连夫人和老爷都不准碰。”
“自那以后,少爷开始大肆揽权扩张势力,以他为首的新生派在五条家内部兴起,很快便以燎原之势取代了保守派的老人们,如今的五条家已经是少爷的一言堂,是他一个人的工具。除了没正式举行继承仪式,他和家主没有差别。”
……
“我也是后来才调查清楚,当年我家究竟干了什么蠢事。”五条悟扶着额头,唇角微掀,自嘲的笑意一闪而过,“绫华不愿再回来,也是因为失望了吧。也对,这个破家族谁愿意待啊。”
“没用了,杰,已经太晚了。”
五条悟转过去看他,那双本该无忧无虑的澄蓝天空里,阴翳遍布,蕴藏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沉重的东西。
“再怎么弥补也回不到过去了……”五条悟说,“她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