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名贵的西装外套已经不能穿了, 湿漉漉的可以像毛巾一样拧出水来。
黑发的少年被拖上岸时,一动不动,如同窒息而死的青花鱼, 若不是看到了他的胸膛有起伏的话,或许真的会让人误会他已经死了。
“好烦啊。”
被胡桃拖着从河里上来, 又被拖着走了几百步的路,衬衫都在地上蹭出了一道水渍, 沾上脏污灰尘, 黑发的少年终于停止了假装尸体的行为, 懒洋洋地、用抱怨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横滨多管闲事的好心人会这么多呢?啊, 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想领受哦。”
哼着歌儿前进的少女没有理他,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嘿咻嘿咻”地向一个地方拖运。
“这位小姐?听得懂日语吗?”
“听得懂听得懂,好啦,其实不光是你很烦恼, 我也很烦啊——在发现你居然还是有呼吸的时候。”
“是这样的吗?”
“是啊, 本来以为我们往生堂喜迎第一个客户, 顺势打开黑手党的市场, 结果发现你还是活蹦乱跳的, 我不就只能索要到体力劳动费和精神赔偿费了吗。”
“让小姐失望了还真是不好意思, 所以你打算把我拖去哪里?”
“你工作的地方?你的老家?认识你的人的家里?哪里都行,只要能让我得到一笔赔偿费就好……等等,该不会你的人缘差到这个地步吧!”
手上一空, 半死不活的青花鱼忽然挣脱束缚, 微乱的黑发还在滴水, 他晃了晃脑袋, 嘟囔着“绷带也断掉了啊”, 随手把几卷绷带收了起来。
胡桃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盯着他。
等太宰治把绷带收拾完,他侧过头来,逆光的脸庞上晕开了半边的阴影,鸢色眼眸也隐于其中,幽深无比。
“既然是有意来寻我的,”他似笑非笑,随意地抬了抬下颌,“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聊聊如何?近日在里世界凭空冒出、令人闻风丧胆的……火焰之尾,[火蝴蝶]小姐?”
胡桃:“……”
她麻木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干巴巴地“哇”了一声。
太宰治从一开始就没相信她的“寻找客户”的说辞——可恶啊明明她说的句句是真话——在黑暗的泥潭里浸泡太久的人,睹见她的第一眼,自然也会将她划归为自己最为熟悉的那个领域。
巧合的是,胡桃为了积攒往生堂的初始资金,还真的搞垮了好几个黑手党帮派。
这样的她,为什么会忽然来找他?
很难不让人猜测,这背后是否另有动机,例如以他为引,进而针对整个港口黑手党的……更大的布局。
仿若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鸢色眼睛直视着她,藏于深潭下流动的点点幽光,那是如同冰川般的冷静和理智,是捉摸不定的审视。
然后,他听见胡桃的吐槽:
“你们日本人不论年龄大小都这么中二吗?[火蝴蝶]……噫,你念着都不觉得尴尬吗?”
环绕在太宰治周边的、酝酿着什么的气势骤然一滞。
胡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不免遗憾地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知道你人缘不好了,就当本堂主今天倒霉,错失客户了。”她扶了下帽檐,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太宰治。
太宰治接过,垂眸不语。
胡桃的尾音一转,又变成热情推销的营业式语气:“往生堂开业大酬宾,从殡仪服务到遗体处理再到墓地挑选,往生堂提供特价套餐一条龙服务!下方有我的
联系电话,如果你有亲朋好友,现在订购还可享受第二碑半价的优惠哦~”
太宰治:“……”
太宰治:“噗。”
“你笑什么?!”
胡桃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服气地双手叉腰,指责的目光直指那个绷不住泄出了笑声的黑发少年,原先僵硬的、略带敌意的氛围陡然一松,现场只剩下胡桃掷地有声的宣告。
“别看我们往生堂才刚刚开张,我有预感,它绝对会成为横滨殡葬业的龙头!你们这里的死亡率太高了,身后事也要妥善处理才行啊。”
确实被胡桃逗笑了的太宰治扬起唇角,把名片收到了衣服内衬的口袋里,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谈天说地,因为描绘着自己的梦想而整个人都在发光的胡桃,在心里确定了一件事。
她是认真的啊。
把黑手党界闹得风声鹤唳只是为了棺材铺的启动资金……算了,反正横滨怪人够多了,不差她一个。
太宰治故意用夸张的、遗憾的语气说道:“这样啊?也就是说,我本来可以成为往生堂的第一个客户,享受到往生堂优质的一条龙服务,却因为没有淹死而错过了?真是太可惜了。”
“对啊对啊。”胡桃小鸡啄米式点头,她兀地想起了什么,猛地凑上前来,捧起太宰治的双手,眼睛放光,深情款款地说道,“不过以我的经验,这位先生你是难得一遇的优质客户……是这样的先生,如果哪一天你活得不耐烦了,打算自杀的话,请立即通知我,我会在现场第一时间保存好你的遗体,并亲自主持丧葬仪式。”
“各种方式任君选择,你想要大悲咒的话,我也可以练的。”
“噗……哈哈,好的,等我下次自杀的时候会记得打胡堂主的电话的。”太宰治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顺便和胡桃交换了一下联系方式。
他的手机质量还可以,漂流了这么久居然还能用。把胡桃的电话号码存了进去,一阵寒风吹过,未干透的衬衫贴在他的皮肤上,黏滑的、湿润而又冰凉的触感,被风这么一刮,顿时汗毛竖起。
“阿嚏!”
太宰治抱紧了自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冷啊……早知道就不入水了,效率又慢,事后又冷。”
胡桃戳了戳他的衬衫,有些无语:“我的往生堂就在这附近,有热水提供,你要是愿意付费的话,本堂主可以大方地把浴室让给你。”
“哦哦,胡桃堂主甚是英明!”
太宰治的眼睛“唰”的一下亮了起来,他立刻回握胡桃的手,笑得灿烂极了。
“我快冷死了,那么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回去吧~?”
看他笑的样子,眼睛都眯了起来,嘴角扬起的弧度分外夸张,仿佛阳光明媚,春暖花开。
很难不让人去想,他是否又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一个棺材铺而已,他爱试探就试探吧,疑心病患者嘛,不让他多试探两下能把人憋死。
胡桃表示理解,并不予戳穿。
……
胡桃把太宰治领到了往生堂。
“浴室在里面,湿了的衣服你脱下来自己带回去就好……等一下,你带了换洗衣物吗?”
胡桃狐疑地盯着他。
太宰治微笑地回望她。
胡桃虚了虚眼,“……行吧,你就拿我的员工服凑合着穿,就当租给你了,按日付费。”
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身量合适的往生堂仪倌服,递给太宰治,她走到门口,不忘扭头嘱咐一句:“我还有事,先出去一会儿,你走的时候记得锁上门啊!”
太宰治对她比
了个“OK”的手势,就一蹦一跳地钻进浴室了。
等到花洒沐浴的声音响起,胡桃才走出了门,继续自己的市场勘察大业。
四周忽然寂静了下来。
一直挂在嘴角的、伪装的笑容渐渐淡去,花洒下水雾弥漫,热水从少年的额头流下,汇成小小的溪流,顺着面部线条淌向颈侧,他无神的眼眸映入了浴室明亮的灯光,有思绪在其中蕴藏。
“死亡啊。”唇间轻轻泄出一声叹息。
多么美丽的事物,多么遥不可及的理想。
这个往生堂的主人,行为古怪却也有迹可循,最让他感兴趣的,无非是她对“死亡”一事的熟稔和坦然。
冲洗的花洒被重新关上,纤薄干净的仪倌服偏中式风格,他不太习惯地将线扣串上,把浴室里自己的痕迹清理干净,然后开始慢悠悠地,在往生堂内部闲逛。
洞察力达到一定程度的人,哪怕只是从住处的装修风格、小物件的摆放位置,也能看出其主人的性格及行为习惯。
三柱香插在鼎炉中,雾气袅袅。
牌匾钉在上方,连字体都是玄黑色的沉闷风格。
太宰治甚至在房间里,看到了一个棺材。
他饶有兴致地凑过去,敲了敲棺材的盖子,传出咚咚的回声,看来是空的。
“是比起黑手党,另一种形式上的‘贴近死亡’啊。”
然而太宰治却不太愿意接触这种。
他无法适应,往生堂对于身后事的郑重以待,明明人死皆空,只要心脏停跳了,什么都没有了,可往生堂却费心费力安排丧葬仪式……有什么意义呢?
死后的仪式再怎么壮观盛大,都只是虚无的自欺欺人而已。
太宰治是渴望死亡的。
但同时,他对死亡的态度也最是轻浮。
“嗯,胡桃堂主的不确定性还是大了些,为以防万一,要不要安几个窃听器呢?”
……
门铃忽然响起。
太宰治走去开门,看到玄关处伫立着一位面色憔悴,泫然欲泣的中年妇女。
“您好,听说这里是新开张的殡仪馆,主旨是‘不论生前身份,死后一视同仁’……是这样吗?”
她的眼眶红肿,看样子已经哭过了。
“我的丈夫因为意外死亡了,他的身份特殊,因为怕得罪人,横滨没有殡仪馆愿意接他的单……我想,至少让丈夫安安心心下葬。”
“拜托了,往生堂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只要能让丈夫在死后像平常人一样,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光明正大地下葬就好……”
啊。
太宰治恍然,终于认出了这个妇女的面容。
是港口黑手党的敌对组织,前些天才刚刚扫除的,不起眼的一个中型帮派罢了。
这个任务被扔给了他,他的记忆力很好,还没有把这个组织的重要人员忘却。
中年女人是组织的后勤人员,而她的丈夫……是组织一线的武装部队的人,拥有异能力,战斗起来不要命,但死得也很凄惨。
没想到居然还有漏网之鱼吗?
中年妇女裹着围巾,身体不自觉地发着抖,眼神里已经流露出些许乞求。
她看到了太宰治的打扮,以她曾经的地位自然不足以认出太宰治,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印象。
“您是往生堂的仪倌吗?”她深鞠躬,“拜托了,请务必帮帮我!”
太宰治挑眉:“我可不……”
一只手忽然
从旁伸了过来,揽住太宰治的肩膀。
胡桃拍了拍太宰治的后肩,笑着说道:“没错哟,这位是我往生堂的仪倌小弟,初来乍到,他还不太熟悉流程,你下单的话找我就好啦!”
女人一愣,面露惊喜。
太宰治:“……”
等等,什么是仪倌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