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生意这不就来了。
胡桃十分愉快地与中年女人谈好了条件, 并送她出了中华街,她大力挥着手,直到视野尽头看不到中年女子的背影, 她才慢悠悠地回过身来,视线在太宰治的脸上停留片刻。
她抚着下颌,探头探脑, 四处打量:“想不到哇,仪倌服挺适合你的嘛。不错, 非常帅气,可以当我们往生堂的门面了啊!”
太宰治轻飘飘地回道:“这样夸我也是没有好处的哦。”
“嘿嘿。”胡桃打了个响指, “接下来没有事的话,陪本堂主去采购点葬仪用品如何?”
嘴上询问太宰治的意见,胡桃却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了过来,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
“账就结在你的头上了,算作你用往生堂的水电费,仪倌服的出租费……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这点钱都出不起吗?”
太宰治笑眯眯地翻出口袋的布,兜里的东西比他的脸还干净。
“真是不巧, 我的钱包被河冲走了呢。”
胡桃:“……唉。”
她老气横秋地摊手, 一边和太宰治朝商业街行去,一边转移了话题。
谈及自己所擅长的领域, 胡桃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了。
也许是太宰治的服装加成, 胡桃不自觉地把他真当成了自家的仪倌小弟, 介绍起丧葬仪式来头头是道,科普万全。
“葬仪传统可是大学问, 不能固于刻板印象。那位女士想要丈夫风风光光地下葬, 让一生郁郁不得志的他死后得以瞑目, 所以这场葬礼,最讲究一个排场。”
“或许正是因为女子对排场的要求,才让本地其他的殡仪馆不敢接单吧……怕得罪她丈夫生前的仇家什么的。”
太宰治从善如流:“胡桃堂主不怕吗?”
“哼哼?”胡桃轻巧地跃上一个台阶,唇边勾起玩味的笑意,“无论生前财富几何,名声几何,死了就尘归尘、土归土了,本堂主的理念向来是生死两分家,若因生前之事而顾忌死后如何作为,那就是犯了大忌。”
她竖起一根手指,摇头晃脑:“枪开黄泉路,蝶引来生桥……如果有人敢挡着死者超度的路,就是本堂主出马开道的时候了。”
人人为丧葬白事避讳不已,视之为祸,为不吉。
她却对生死一事分外坦然,在她的眼里,“死亡”是人生终结的音符,是画卷落成的最后一笔,也是一门需要慎重对待的生意。
无需避讳死亡,因为人终有一死,不过是早晚的差别。
然而,这不代表她能忍受生者对死亡的亵渎与不敬……停灵守灵,入棺出殡,这是不可打断的严苛仪式,如若有不长眼的人拦了灵魂渡桥的路,她不介意舞起手中□□,以燎燎蝶火开道。
胡桃像一只蜜蜂般蹦蹦跳跳,梅花瞳转来转去,闪动着灵光,“蜜蜂”兀地嗅到了鲜花的芳香,胡桃一个急刹车,在一家店门前停步。
“来来来,太宰,我教你怎么选入殓用的化妆品!”
——这可真是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太宰治虽觉得葬仪过于繁琐且没必要,但至少此时此刻的他是品尝到了新鲜。困缚在人间的麻木灵魂,本就心如一滩死水,只会为了短暂的、昙花一现的有趣之事而滞住脚步。
往生堂,和这位名为胡桃的少女,都弥漫着幽深而虚幻、死亡的味道。
那是与在港口黑手党体味到的死亡,截然不同的滋味。
黑手党沉郁、压抑,游走于刀尖上,的确能在生与死的边界中短暂地获得刺激的快乐,但这只是一时的,不久之后就
会再度感到厌倦,没有着力的灵魂无止境地坠向更深处。
黑手党的“死亡”,是对生命的蔑视和抹杀,是腥臭的血浇筑出来的幻境,怎会不让他厌倦?
但是往生堂……
她是怎样的呢?
晨雾般的迷茫在鸢色眸底短促地漫开,随即迅速吹散。
不行,信息太少了。
接触的时间不够,观察的样本不多,无法得出普遍性的结论。
没关系,那就继续“看”下去吧。
这也是为什么,太宰治愿意留在胡桃身边,听她指着各类化妆品絮絮叨叨,讲解这些东西的用途。
“遗体化妆分为两种:其一是粉状的胭脂和粉底等水溶性化妆品;其二是戏剧油彩等油溶性的化妆品。不过这个化妆店只能买到第一种,咱们就先打包回去吧。”
跳脱的少女此时展现了出乎意料的耐心,她细致地察看每一种胭脂水粉的质感、附着性、保质期,精挑细选,从货架上挑了四盒下来,让服务员打包带走。
旁听了一路,笑容微微僵硬的服务员:“……”
失策了,她刚开始见到这两位客人,还以为是最经常逛本店的小情侣,热情地向他们推销最适合女生皮肤的化妆品,但是他们的聊天内容,怎么听着就那么不对劲呢?
“遗体”、“入殓”……这是普通人会说出来的词汇吗?!
太宰治探头过来,也用指头点了点胭脂粉,然后轻轻一吹。
“遗体没有了生命特征,就会慢慢脱水、干枯,要尽可能地延长保质期,就需要选那种附着性更强的化妆品。”胡桃说着,把太宰治手里的胭脂拿走,换了另一个牌子的,“你看,这种的是不是就好很多。”
太宰治把粉底胭脂扔进购物篮里,顺口问道:“还有吗?”
“然后就是一些小道具啦。”
粉扑、修眉剪、睫毛夹……基本都在化妆品套装里,胡桃随便拎起一个就好,她把化妆品清点完毕,豪气地付款结账。
送走这对客人的服务员如蒙大赦,擦干额头的汗水。
胡桃不觉得有半点不对劲,她提着购物袋,对太宰治说道:“走吧,小野夫人说今晚就会把她丈夫的遗体送来,本堂主给你现场表演一个入殓化妆术!”
这可是她苦修了多年的技能,哼哼哼~
……
老实说,太宰治并没有多大的期待。
小野先生的生前照他都是见过的,属于是扔进人群堆里找不出来的大众脸,因为常年在组织前线,生死边缘徘徊,他的眉宇间都结了郁色,看了一眼就懒得再瞧第二眼。
而死后的遗体,只会更加丑陋。
太宰治没有拂了胡桃的兴致,“勉勉强强”地靠在灵堂柱子上,旁观了胡桃的化妆全过程。
当遮盖遗体的白布打开的那一刻,太宰治的眼神毫无波动,犹如死水。
太阳穴还留着被子弹穿过的血洞,鲜血凝结在伤口周围,男人的面色青白如死灰,冰冷僵硬,眼球暴凸,血丝遍布,表情分外狰狞。
小野夫人垂泪,眼神里满是哀求:“胡堂主……”
“嗯,放心吧。”
胡桃面色如常,她打量着尸体,就像看到了再平常不过的鲜花小草,语气轻松地说道:“我会让你的丈夫安稳下葬的。”
往生堂遵循的是华国的葬仪规矩,隆重庄严。
胡桃端来了一盆清水,拾起白布,为遗体清洗面容,将血渍擦干净,顺带把脸庞的褶皱抚平。
粗略清洗后,她又取
过镊子夹住棉花,蘸水细致地清洗重点部位,不易被注意到的耳廓、颈侧、发鬓也都清理了一遍。
如果说,直到这一步都还正常的话。
接下来就是魔法了。
胡桃取来化妆用品,开始调色。
她为遗体修饰眉毛,红润嘴唇,又将粉底平刷于面庞上,将死者青灰色的脸变得犹如活人睡着了一般,脸颊甚至带有血色的红晕。
“……”
慢慢的,太宰治也不知不觉,没有再移开过视线。
太阳穴的那一个无法被遮盖的子弹孔,胡桃用了红色的染料,在其周围画了一朵艳丽盛放的梅花。
化妆结束,其他人的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胡桃瞥了眼太宰,扬唇得意道:“怎么样,本堂主的手艺不错吧?”
太宰治定定地注视着遗体。
他看到,一根本该枯死的枝条,在少女的手下重新绽开了花。
花并非鲜花,枝条也没有活过来。
她只是让它在死去的那一刻,定格成了永恒的美。
小野夫人注视着安详得仿若沉睡的丈夫,再也忍不住泪意,伏在棺材边低声啜泣。
胡桃没有去打扰她,而是走到太宰治的身边。
“已经死去的人,身上唯一还存活的东西,就是活人对他们的寄托。”胡桃轻轻一笑,“而出于人类的本性,最后寄托于死者的愿望,往往最为纯洁、最为真挚。”
“我们往生堂,收活人的钱,送死人上路,须要阴阳两界的人都满意才行啊。”
灵堂仍然寂静,只是这上空,却不再萦绕着阴森沉沉的死气。
“看到了吗?是不是很漂亮?”
由她的手化出的,妆容鲜活的遗体,正如往生堂的土壤哺育出的,第一朵不会枯萎的干花。
怎么能说丧葬之仪没有意义呢?
这是一生仅有一次的,最壮阔的“送别仪式”啊。
鸢色瞳孔倒映着少女的侧脸,随即移开,只听他轻不可闻的一声笑,便安静下来,再也不语。
这一回,他终于看清了。
如若说,黑手党的死亡是刀尖舔血的硝烟,是在生死边界徘徊的刺激,是罪恶泥沼中生出的虚幻的快乐。
那么往生堂,就是静谧的、安详的,如同家人一样习以为常的陪伴,无声无息地包围整片世界,不可思议的温柔。
——“看到了吗,是不是很漂亮?”
很美。
他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
而且,是再也不会被死亡夺走的美。
“明天,我会组织送葬队伍,安排游行路线。”
胡桃转头看着太宰治,神采奕奕:“要一起来吗?”
见证一个生命的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