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游行——这并非是横滨的传统。
甚至因为近年来死亡率的急速上升, 人们对于白事愈发的敷衍草率,操办身后事所需要的一大笔钱财何尝不是一种负担?从简、再从简之后,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瓶骨灰, 抛洒向大海了。
因此, 当外界那直冲云霄的锣鼓声奏响时, 不少市民或是驻足遥望, 或是打开门窗, 无数道视线纷纷投向了从市中心缓缓行来的一支长队。
前方有车辆开道,送葬队为首的青年身着黑色孝服, 手持一招魂幡, 随风鼓动, 犹如光天化日下飘飘荡荡的白色幽灵, 在众人的无声哀悼中引去往生。
那青年是死者唯一的子嗣,理应由他领队, 胡桃居于其后, 收敛了平日玩世不恭的笑容,显得肃穆而凝重。
普遍意义上, 这是往生堂第一次在大众面前亮相。
他们穿过了人行道,甩开了商业街的繁冗喧嚣。
他们越过了马路,抛去了叠声交响的车鸣汽笛。
他们从最繁华的市中心走到偏僻安静的郊区, 围观的人群由密至疏,乐声哀婉渐渐远去, 人们的窃窃私语也不再入耳。
唢呐嘹亮,排箫凄婉, 在此方天地间悠远绵长, 哀而不伤, 安抚之意蕴于其中, 在灵魂脱离累赘躯壳的那一刹那,为他洗净尘世的污浊。
吹乐的师傅年龄参差不齐,都是胡桃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从全国挖出来的人才。到底是在异国他乡,如果是在华国本地,要找到这些传统乐器的吹奏者,不说一抓一把,但至少不会这么难。
这些人的家乡在五湖四海,他们会在今日汇聚于此地,不过是因为胡桃在网络上豪爽的一则招聘信息罢了。
能有工作当然开心,但他们更感慨的,是往生堂的大手笔。
整齐庄重的一支送葬队伍,经验老练的乐器师傅,从市中心一路游行至郊区,车龙行人为之让路,这是怎样的排面?
有的人不禁猜测,死者的身份该是何等的尊贵。
接着,他们就被告知了一个事实——
死者,不过是个整座城市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今日的场面,纯粹是他们堂主认认真真地按照客户的要求,在进行一场“风光”的大葬。
最昂贵的墓区在横滨市中心那一带,小野夫人买不起,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了郊区。但是这一趟走下来,墓地的选址都好似显得无足轻重了。
她落在队伍的最后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默默地捂嘴流泪。
在今天之前,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
自己那个生前籍籍无名、被牵连至死的丈夫,连其他殡仪馆都不愿意接他的单,生怕得罪大人物……竟然能在死后,令一整个城市为之回首。
她擦干泪痕,不禁捂住了心口,她能听见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血液激荡不已。
“奇迹”——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词汇。
初见往生堂主,店内寂寥无人,选址毫不起眼,就连胡桃本人都透着一股未成熟的少女气质。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女,在短短一天内集结了整支送葬队,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那样,全国各地的乐师受聘赶来,只为完成这一曲生命的终章。
已经比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状况还要好了。
这样一来,丈夫也能安息了吧?
……
送葬队最前方的车缓缓停下。
队伍其他人被堵在后面,流露出丝丝不解,乐曲声都滞住了一刹那。
他们这才走到三分之二
吧?还没到目的地,怎么就停了?
胡桃皱起眉头,快步走上前,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
车窗摇下,黑发少年转过头来,未被绷带遮住的那只眼睛与她对上了视线。
“很不幸。”嘴里这么说着,太宰治的语气却显得平淡又轻松,“前面有枪响……听到了吗?大概是两个帮派在争夺地盘吧,火星子都溅出来了呢。”
胡桃邀请太宰治来看送葬,他秉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态,跟她一起来了。
但是让他走那么多路是不可能的,他干脆从港口黑手党本部调出一辆车,又抓了一个司机出来,让司机循着胡桃划好的路线给送葬队开道。
说真的,司机被太宰治从黑手党里揪出来,独自一人面对太宰治时,冷汗流得快把后衫浸湿了。
直到接到太宰治单独发布的任务,他都保持着凝重的心态。
让他去开一辆车,给送葬队开道?
太宰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说果然常人根本无法揣测太宰大人的意图,他们这些下人只要执行好任务就够了。
反正,太宰大人这么做,一定有什么深意吧。
司机拿出了运押军火的慎重对待这次任务,他也完成得很好——如果没有遇上意外的话。
他是整个队伍最前方的人,全神贯注地盯着车前窗,在驶进一条拐道的时候,立刻凭借着多年的经验判断出了前面有变。
他捏着方向盘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太宰大人……”他低声道。
黑发少年懒懒地抬起眼皮:“嗯,我看见了。”
太宰治稍微直起身子,打量了一会儿周围的环境,不到三秒钟,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了相关的印象。
“这块地方应该是高金组的管辖范围吧。怎么,那帮伸手要饭的废物连自己的地盘都守不住了?”
尾音微微上翘,言辞不掩嘲讽辛辣,唇齿间泄出一声嗤笑,太宰治听着从远方传来的,因为被乐声掩盖而有点不清晰的枪响声,就差没把“废物”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高金组不是什么大组织,但地缘得天独厚,把握着几条要道,港口黑手党前两年才经历大变革,不是给自己四面树敌的时候,就与高金组结成了合作关系。
鬼知道这个组织的首领就是个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把握着几条要道就三番五次向港口黑手党伸手要饭,甚至想白嫖,若不是他们实在扎根太深,清理重建工作又是伤筋动骨的一笔开支,实在划不来,港口黑手党早动手了。
距离太远,港口黑手党懒得管他们,不代表其他小组织就忍得了高金组的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了。
只是一段时间没理,高金组竟然被人打到了自家地盘来,想要通风报信都被人拦截了……
太宰治的一声“废物”都是抬举了他们。
好吧,现在的关键不在于高金组和那些小组织狗咬狗,而在于……
邦邦!
胡桃突然从后面钻了出来,一张脸贴在车窗上,拳头猛敲车窗,一双梅花瞳一眨不眨死盯着太宰治。
“太宰,这是什么情况?”
车窗被摇下,太宰治弯了弯眼睛,露出了横滨乐子人才会有的表情。
他浅笑道:“很不幸,前面好像有帮派组织在抢地盘诶,那——么多人,手里还都拿着枪,实在是太危险啦~胡桃堂主,我们要不要绕个路啊?”
拱火,就使劲拱。
果不其然,胡桃的神情一僵,随即晴转多云,整个人都慢慢阴沉了下
来。
“不用。”她一扶帽檐,转身便朝太宰治指的方向走,“你们留在此处不要走动,本堂主去去就回。”
胡桃孤身一人,向着战况最激烈的地方行去了。
司机都露出了惊恐了表情,转头一看,却只见太宰治满脸写着兴致勃勃,等胡桃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他立即跳下车,寻了一处安全隐蔽、又视野足够开阔的地带,向里眺望。
那流传在地下黑手党界,昙花般短短一现的传说——
“火蝴蝶”会在午夜时刻翩然降临,携卷起灼目焰火,将你的血肉骸骨一同烧成灰烬。
像是暗黑..童话里才会有的情节设定,在异能的世界可以化奇幻为现实,曾有多少人为之精神惶惶,嗅到了死神镰刀上的血味。
无人知晓。
她如同一只蝴蝶般飞过,便不再停留,赫赫威名尚未酝酿传播,就在她的销声匿迹中被掐灭了嫩芽。
人们的记忆中或许也快淡忘了。
迎面而来的——那滔天的火光!
“啊啊啊啊!!”
惨叫声兀地贯彻云霄,枪械脱手坠落,摔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男人捂着被火舌舔舐的、已成焦状的手掌,痛苦地嘶吼。
这仅仅是个开始。
杀红了眼的双方组织都被呛到鼻腔的焦味唤回神智,他们恍惚地回身看去,然后见到了人间炼狱。
火海以浪潮奔涌之势席卷而上,将视网膜都照成一片橙红,火焰几乎攀上了最外边的人的衣服,风声中鸣响危险的讯号,生死攸关之际,谁还顾得上手头的利益?
人群作鸟兽散,慌不择路,有人选到了错误的方向,抬眼看着道路前方的那个逆光而立的少女,终于慢慢想起了什么。
“你是……”
高金组的小队长面露绝望,他看到少女帽檐上标志性的梅花,昭示着她的身份。
“火蝴蝶……”
“错了。”护摩之杖在手中转了两旋,胡桃耷拉着眼皮,颇感无语,“是一个棺材铺的老板。”
“本堂主在干正事呢。”护摩之杖舞出了破空声,胡桃缓缓架起了进攻的姿态,危险地眯起眼睛,“现在就走,不拦本堂主的路,可以放你们一马。”
话都在这里了,那还犹豫什么!
赶紧跑啊!
火焰仍然在散发着将人烧成灰烬的可怕热量,求生本能被唤醒,绝对实力的碾压下,人们选择了服从强者。
看着重新清净了的道路,胡桃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
她又不喜欢打打杀杀,尤其不喜欢打人,现实多无奈啊。
护摩之杖化作金光消散,胡桃一瞥后方,“我说你,看够了没?真是的,我不是说了不要乱走吗,想给我们往生堂冲业绩吗?”
太宰治探头。
他小海豹似的“啪啪啪”鼓掌,笑眯眯地说道:“只是想见识一下火蝴蝶的风姿而已。不愧是堂主,堂主真帅。”
“哼哼,算你有眼光。”胡桃拍了下他的后背,“不过我更希望能在丧葬仪式上得到夸奖。”
“……胡桃堂主,还真是重视葬礼仪式啊。”
“那当然,这可是往生堂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安魂秘法,不能到我这一代就断了啊。”胡桃眨了眨眼,“怎么,太宰好奇了吗?”
“不惜得罪本地的势力,做吃力不讨好的买卖,也要完成葬礼……”太宰治顿了一会儿,嗓音轻缓地卷入风里,“真是让人羡慕啊。”
胡桃睁大了眼睛:“诶诶诶,
你羡慕什么啊!”
快走两步,她直接拦在了太宰治身前,双手负于身后,认真地对他说道:“如果你想的话,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也可以给你办一场超级豪华壮阔的葬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种!”
“……真的?”
“当然!”
胡桃豪情万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表示本堂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太宰治滞住了身形,怔忪地看着她。
双马尾的少女仿若要拥抱整个世界般,双手张开,画了一个大大的圆,描述着她的理想和诺言,那场葬礼将是何等的举世轰动,华丽盛大。
落日的余晖悄然倾斜,橙金色的光辉点点沉浮,落在了她的双眸之中。
灿烂如初生的日轮,晕开了那光芒镀上的梦想。
太宰治看着她,忽然感知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那丝缕纠缠的思绪,也在同时沉寂下来,变得一片空白。
他直直地注视着她,某种执迷从鸢眸的深处,挣扎着破土而出,是燃尽了灵魂的渴望。
——难道他在注视胡桃吗?
——不是的。
他看到的,是苦苦寻觅一生不得,如今却近在咫尺的,如鸩酒入喉,罂粟扑鼻,何其令人上瘾,那绚烂奢靡到不敢去触碰的东西,最凄美的死亡。
喉头干涩,滚动了一下。
他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