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p酒吧。
“恭喜, 太宰,晋升为干部。”
清脆的碰杯声轻轻一响,酒吧里昏黄的灯光融化在醇香红酒里,漾出几滴酒液, 溅到桌布上。
在这个港口黑手党, 能用如此平淡又不乏真挚的语气, 衷心祝贺太宰治晋升的, 大概只有他的那两个友人了。
太宰治像液体猫猫一般软趴趴地滑溜下来, 戳了戳酒杯里的冰块。
“嗯,谢谢你们啦~虽然一想到今后要面对那些烦死人的工作就一点动力都没有了……啊, 好烦,好想辞职回家养老啊。”
坂口安吾略微妙地投去一瞥:“太宰, 你才十八岁。”
是他们三个人之中最小的,地位最高的, 同时也是最热衷于摸鱼划水最大的梦想就是辞职不干的人。
在太宰治这个年龄,没有野心和朝气也就算了, 整天巴不得无所事事瘫平咸鱼是怎么回事, 和传闻中的那位操心师出入很大啊。
“十八岁,十八岁就不能养老了吗!”太宰治理不直气也壮, “别看我生理年龄还小, 我的心理年龄已至暮年了,我的心里面早就住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织田作之助淡淡地感叹:“这样啊, 那太宰要好好养生呢。”
坂口安吾:“……喂!为什么织田作你也信了他的鬼话啊!”
太宰治笑眯眯地揽过坂口安吾的肩:“果然还是织田作懂我,安吾你这种社畜是不会明白我的退休心态的, 只是森先生扣人太紧了, 我走不了啊, 唉。”
坂口安吾无言以对:“……”
要是真让你辞职就完蛋了好吧, 他心说。
“嗯,我很羡慕太宰的心态。”织田作非常诚实,“像我就没办法辞职了,目前找不到比这个更稳定的工作,薪水也能勉强支撑下去生活。”
闻言,太宰治倏忽顿了一下,他偏头去看织田作,问道:“织田作家里养了五个孩子吧?已经是全职奶爸了呢。”
坂口安吾:“……哈。”
他们的好友在龙头战争后捡回五个孤儿的事情早已不算是秘密,织田作之助的特立独行让他始终无法晋升,一直做着底层人员的工作,拿最微薄的薪水养家糊口,竟然还说这种工作“算稳定”。
太宰治投去了理解的目光:“养孩子很难的啊,这个我懂,我也养了一个呢。”
坂口安吾一愣:“哈??”
等等,这个他怎么不知道?
今年十八岁的太宰治啥时候有了孩子……而且情报档案没有记录,就连坂口安吾都被瞒住了。
织田作面露诧异:“太宰的孩子?啊,是说那个叫芥川的少年吗?”
唯一能对上号的,好像只有从贫民窟拎回来的芥川龙之介……
下一秒,太宰治果断摆了摆手,打破了这个猜想:“不是啦,是敦君哦。两年前起就住在我家了,现在是横滨私立中学的三好学生,超乖的,哪天带你们认识一下。”
织田作之助 坂口安吾:“……”
听描述就感到不可思议,太宰也会有好好养出来的正常小孩?
太宰治一下子就看出了他们在想什么,乐不可支地笑道:“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啊?”
“不是,主要你平时对芥川那孩子那种态度,任谁看了都会有误会吧……”
“嗯……我对芥川君,和敦君的期望是不一样的呢。”太宰治的声音忽然放缓了,他一手托腮,注视着酒杯里的冰块,沉静下来的眼神竟是浮现出错觉般的、温柔的光泽,“他们的性格相差太大了,根
本不能用同一种方法教。不过其实就我看来,他们两个都挺优秀的。”
是闪闪发光的、未打磨的两颗钻石。
坂口安吾咂舌:“但凡你当着芥川的面这么说,他也不至于这么死心眼。”
太宰治微笑:“那可不行。”
夜色已深,眼看时针转了小半,太宰治率先起身。
“我就先走了,太晚回去的话,胡桃会生气的。”他拎起黑大衣,对两个友人挥手道别,“拜。”
太宰治一个人走在僻静的小路上,他没有打车,也没有喊下属来接,就这么独自一人,慢慢走在横滨最危险的夜色中。
不知是从何时养成的习惯……啊,大概是两年前,他亲手将火蝴蝶下葬之后吧?
他的作息开始规律,日出日落,出差回家,基本都稳定在一条不变的律线上,他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到森鸥外都被吓到,好几次派人问他是不是压力太大,要不要放几天假。
不怪其他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即便时至今日,太宰治仍然会不自觉地,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胡桃”。
要注意作息规律。实在忍受不了腐朽的空气,想自杀的话,一定要到远离往生堂的地方。不能太晚回家,更不能夜不归宿,因为“胡桃”会生气。
太宰治这样活着,仿佛胡桃还在他的身边。
嗒、嗒、嗒……
鞋跟疲倦而机械地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太宰治披着黑色大衣,如同融入了无边际的黑夜中的幽灵。
忽地,他与另一道身影擦肩而过。
太宰治回头,看着那丝毫不理会他,渐渐远去的赭发身影,回想起方才眼前一晃而过的亮色,太宰治的嘴角勾起了细微的弧度,似是嗤笑,似是怜悯。
看吧,如今的我们,都是没有归宿的幽灵,向着水沟的深处漫无目的地流浪,苟延残喘的野犬罢了。
……真可怜啊,中也。
太宰治收回视线,面色淡漠,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缓缓走远。
……
小山一样重的任务量尽数压在了中原中也的肩头上,即便是他,在繁忙的一天结束后,倒头摔在自家的沙发上,也不由得从心底泛出一股疲惫感。
他阖上双目,眼下隐约可见的乌青色。
休息了一刻钟后,中原中也才拖着超负荷的身躯去开灯,把外衣换下,打开内衬的口袋。
那是一朵干花,以此等极端的方式,确保了它的永不枯萎。
中原中也垂眸,盯着手心里的干花,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呵……”
种不出来的花。
无法减缓的枯萎。
她最后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朵无法种植的清心,似乎已经告诉他了。
那是他触不到的空中楼阁,美好而虚幻的泡影,不可细思,一戳即碎。
中原中也低下头,近乎颓然地捂住了脸庞。
“对不起。”看不见的千万根细密的针扎在血肉里,疼得手指都在微微痉挛,“我做不到,我完成不了和你的约定……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即使当初当局者迷,在后来察觉到不对劲时,只要稍微一复盘,中原中也就能发现那些漏洞。
甘雨实在不擅长骗人。
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地、自欺欺人地,被她骗了这么久。
她竭力粉饰太平的薄纱下,究竟藏着怎样冰冷刺骨的真相?
中原中也光是看一眼,那股寒意便如同冰雨当头淋下,让他禁不住地颤抖。
——是他害死了她吗?
两年前,他为何会无故自愈,就像吸食了甘雨的生命力一样,他的身体越来越好,而甘雨越来越差。
她究竟牺牲了什么。
他又掠夺了她的多少。
手套脱下,中原中也的手指抵在了自己的心口处,指甲慢慢地嵌入,把皮肉割破,血丝流出,他却感觉不到痛,直到鲜血把衬衫都弄脏了,他才把手重新抽出来,看着指头上的血滴,怔怔地出神。
痛吗?他已经感受不到了。
心房里不知疲绝地跳动着的那块肉,是她给他的东西。
中原中也对自己的厌恶达到了极点。
厌恶到哪怕在吃饭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都会忍不住反胃作呕,好几次他在港口黑手党的食堂,当着下属的面,忽然跑到洗手池边干呕不止。
恶不恶心。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心里说,你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你这个小偷,抢劫犯,恶贼,暴.徒……你怎么配?
甘雨死了。
她死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在异国他乡,在荒郊野外。
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还记得自己疯狂的那一个晚上,身上裹挟着醉醺醺的酒气,直接砸烂了港口黑手党地下室的门,揪着魏尔伦的领子,用杀气逼问他甘雨离开那半年发生的事情。
魏尔伦如实告诉了他。
——“这十二处研究基地,这世界上最后残存的威胁,她为你清除掉了。”
……
“唔……”
中原中也捂着嘴唇,他的胃里空空如也,能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然后,他蜷缩着身子,浑身发冷地窝在了沙发的一角,贴着那一株小小的白花,仿若那是唯一的暖源。
“甘雨。”他的嗓音近乎沙哑,带着哭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把东西都还给你。”他在对早已失去的人祈求,“我把血还给你,我把心脏还给你,我什么都还给你,什么都给你……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所以求你……”
他什么都可以给她,他只要她。
可她偏偏只拿走了他最舍不得的东西。
太残忍了,也太痛苦了。
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只给他留下这么一株脆弱的妄想。
右手还留着皮革手套,他蒙着自己的双眼,像是濒死的鱼般呼吸空气,手套被浸湿了,泪液滑落到衣衫上,很快就晕开了一大片。
困兽在竭力压抑着自己,死咬着牙关,身体微颤,犹如紧绷到极致的弓弦,发出了听不到声音的,灵魂都被撕裂的恸哭。
……
次日。
港口黑手党的下属挺胸直腰,对来者行礼。
“中也大人,日安。”
没有人比中也大人更恪尽职守了,他们心想。他总是起得比谁都早,在其他人沉浸在梦乡时,他就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工作了。
中原中也的秘书很敬佩他,对他的要求也力求达到最好。
只是,秘书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中也大人。”秘书鞠躬,将一份包裹递给了中原中也,“按您的要求,这是目前世界最全的植物图鉴,请您过目。”
“嗯,放在那里就行了。”中原中也头也不抬地说道。
“是。”
但凡是熟悉中原中也的
下属都知道,他似乎格外偏爱那一朵花,请了无数植物学专家鉴定、育种,挑选最合适的温度环境,只求能把那株花养活。
明明能做的都做了,但好像还是失败了。
中原中也放下水笔,去拆那一份包裹,厚重的书落在手里,他翻开第一页,不厌其烦地去逐个对照。
善意的谎言已经戳破,花季相约或许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但是……总要有件事做。
他总要有个目标,总要有个能稳住自己的工作。
就算是不可能实现的虚妄之梦也好,那毕竟是她留下的最后的心愿。
所以,中原中也依然在试着去达成。
他依然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