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太没注意到他的失神,自顾自地说:“从前迟迟的日子不好过,也没正经享过福,万幸以后用不着再吃苦了。”
定北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说:“我自然是舍不得她再受苦的。”
“话说回来,我听元宝说他和春草都是能识文断字的,可是都送去书院了的?”
秦老太听到这儿乐出了声,拍着腿说:“这可都是迟迟的意思。”
“原本家里不富裕,村子里也没几个孩子正经去过村学,我也就没这个想头,可可迟迟非说不去不行,咬着牙把元宝送去跟着先生念书,还别说,读过几本书是跟往常不太一样了,说话条理都清楚了不少。”
“村学中都是些混小子,春草是个丫头没法去,就一直跟着迟迟在家里学,她那一手好字,可都是跟着迟迟学的。”
夸起自己养大的孩子,秦老太丝毫不见不久前的紧张和无措,张嘴就说:“不是老太婆夸大,我家迟迟可是有大本事的,那一手字写得漂亮得很,就连村学中的先生都花了银子请她帮着抄书,抄上两本就能顶在地里干三个月的活儿呢……”
秦老太开了话匣就止不住,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在外人看来琐碎又无趣的寻常小事儿,字里行间满满当当的都是对玉青时的骄傲。
她是真的把玉青时当成了自己的孙女儿,也是发自内心地疼她。
定北侯在一旁静静坐着听得出神,脑中不断闪过无数种模糊的念头。
等玉青时出来时,先是看到摆在脚边的超大浴桶,再抬头看到的就是不远处两个人相谈甚欢的样子。
她略带疑惑地探头看了一眼,奇道:“奶奶?”
秦老太听到声音呦了一声,转头看到玉青时,上下看了一圈不满皱眉。
“不是说让你多穿点吗?我昨晚上给你拿的厚衣裳呢?”
玉青时低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面上有些无奈。
比起其他人,她穿的已经很厚了。
她自己清楚身上的温度之所以稍微比别人低些,是因为别的缘故,不是因为她有多怕冷。
可陈大夫认定她体内寒气重,不能受凉,秦老太也把这话当成了不可违背的箴言,愣是给她找了一身厚得能把人裹成球的棉袄。
秋末刚过就把自己裹成隆冬时的样子,玉青时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她装作没看出秦老太的不满,笑道:“我真的不冷。”
“屋子里的炭也暖和,穿多了总觉得不舒服。”
一听她说不舒服,秦老太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就连一旁眼巴巴望着的定北侯都露出了凝重之色。
跟玉青时身子有关的问题上,这两位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秦老太还琢磨着晚上给她换一床厚被子的时候,定北侯就开了口。
“在屋子里少穿点倒是也无妨,一会儿让人多添点儿炭,只要不出去吹冷风,大约也不碍事,但是出去的时候还是不能这么穿。”
他板着脸盯着玉青时上下打量了一圈,认真道:“起码得加个厚实点儿的披风。”
说着他面上有几分懊恼,自责道:“我出来的时候有些仓促,没想着天儿这么快就冻人了,也没能给你多带几件厚实的衣裳。”
“一会儿我就去镇上看看有没有抗风的狐裘,先对付过这几日,等到了家把库房里堆着的皮子都寻出来给你多做几件披风。”
其实这话说得也不算切实。
毕竟昨日傍晚紧随而至的马车终于赶到,里边装着的东西从大到小,从衣物到用的物件甚至是禁得住存
放的吃食点心一应俱全,光是给玉青时准备的各色衣裳就多到让人眼花缭乱。
准备东西的人尽可能地考虑到了周全,但凡玉青时不是这么副看似病弱的身子,那些东西就足以供她用到汴京都不带重样的。
也绝对不会冷。
说是没准备齐全,其实只是谁也没想到玉青时小小年纪竟会如此病弱罢了。
玉青霜比玉青时小,可自小身体好,看着秀气,实际上却也壮实。
跟家里的妹妹比,玉青时看着真的是太愁人了。
定北侯说完盯着玉青时仿佛被风一吹就能倒的小身板,愁色直接笼上了眉头。
“病中虽是会影响胃口,可你也不能总是喝点儿粥就说饱了,清粥怎会养人?”
“晚上让厨子给你弄点儿清淡的菜,你多少吃些?”
秦老太在一旁煞有其事地跟着点头。
“是该多吃些,吃得下才是正道理。”
面对这两位堪称灼热的目光,玉青时心里涌起万般无奈,只能是硬着头皮说好。
她怕他们纠缠着这个问题不放,转头指了指地上的浴桶,说:“这是给我的吗?”
连日赶路,她在病中汗又多,被强拘着管了好几日没能好好洗漱,到了镇上就忍不住了。
她难得主动说想要什么,定北侯哪怕是不太赞成,倒也没忍心拒绝。
只是荒野小镇中什么都不多好,屋内的什么物件都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定北侯心疼闺女,舍不得让她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刚住下就连夜去找了镇上的木匠,让人新打了一个比寻常的浴桶都大了许多的扛了回来。
听玉青时问起,他连忙站起来大步走过去,双手扛起浴桶说:“是给你的。”
“你把门打开,我给你拿到屋内去放好。”
话音落他就把两人合力都圈不住的木桶扛了起来,玉青时哪怕心里知道这个分量对他而言算不得多重,还是快步走过去把门推到了最大。
木桶被放置在屋内最空的地方,定北侯垂下眼帘快步走出去,挽着袖子说:“我去给你把热水拎过来。”
“你先别着急,等惜春和连秋过来伺候。”
惜春和连秋是侯府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这次是老夫人特地吩咐了跟着定北侯一道来照顾玉青时的。
昨晚人刚到就忙活开了,哪怕是明知道玉青时在这个客栈里住不了几日,却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把她住着的屋子里的所有摆设能换的都换了一个遍。
得知玉青时想沐浴,一个忙着去盯着后厨烧水,一个去备用得上的东西,一点儿也没让自己闲着。
定北侯说拎水时神态一派自然,仿佛丝毫没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做这样的事儿有什么不对。
玉青时心中觉得不妥,正想说不必,可话还没出口,就眼睁睁地看着定北侯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她目光茫然地看着说不出话。
目睹了一切的秦老太见状轻轻一叹,说:“为人父母的,总是盼着孩子好,恨不得事事都亲力亲为,只盼自己的孩子能高兴,你爹面上不说,可心里始终觉得对你有亏欠。”
“要你是个会张嘴要这个要那个的性子,他心里大约会稍微好受些,可你生来就这么副性子,话不多事儿也少,他怎么都找不到哄你开心的法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亲近,只能是靠着做这样的事儿来让自己踏实些。”
秦老太话声轻柔,却字字一针见血。
精准无比地踩中了定北侯现在满心想补偿却又不得其法的窘境。
但
其实他不知道,玉青时并不需要他的补偿可歉疚。
因为真的需要偿罪的,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