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的寿宴欢喜开场阴沉落幕,尽管所有的人都死死地闭紧了自己的嘴不敢多言,可无声的阴霾和凝重还是在悄无声息地弥散而开。
在无人看得见的角落里,一道快到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宣于渊从龙骑卫特有的侧门回到皇宫,还没等喘口气,就被唐林叫上直接去了皇上的御书房。
唐林走在他稍前半步,脚下不停的同时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去之前跟分明说过,只要把查清楚拿到证据即可,不必赶着在此时把事情闹大,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瑞王府看守严密,内护暗卫多到数不清。
选在今日派人前往,唐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做了万全的打算。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宣于渊会在执行任务的途中临时改了念头,直接把被瑞王父子关在偏院的人放了一个出来!
若无宣于渊的暗中帮助,那女子纵是背上凭空长出翅膀只怕也飞不出那道院墙,可这人偏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
唐林想到皇上知情后隐有不虞的脸色,头疼地叹了一声说:“您自诩本事大,多乱的浑水都可脱身而出,可也不该擅自违了陛下的旨意。”
皇上是说一不二金口玉言的天子,说出口的话怎会容忍违背?
宣于渊之前就不知为了什么事儿惹了皇上的怒,今日再公然抗命,也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风波。
唐林是真心实意地在替宣于渊担心,也是怕他受皇上的斥责。
可宣于渊听完眸光微闪,微微抿唇只是说:“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结果是陛下想要的,过程如何又能怎样?”
唐林有些着急:“可这么一闹,那些被关押的女子就再也活不成了!那府上的人也定会为此生出戒心!”
有人死在了宾客之前,风波骤起,哪怕是为了平息外头的猜测和无影的谣传,瑞王府上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人全部都处理掉。
那些人一个都活不了。
听出唐林话中的惋惜,宣于渊微不可察地扯着嘴角露出个笑,讥诮道:“首领以为,那些人还有谁想活?”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折辱至生不如死,这样的境地下,对那些人而言,活着可比死痛苦多了。
死了似乎才是解脱。
想到自己听说过的只言片语,再一看宣于渊眼底翻涌的戾气,唐林无话可说地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是低着头无声一叹。
“罢了。”
走到御书房门前他脚步稍顿,打开门的同时对宣于渊低声说:“您先进去,我在外头候着。”
要是皇上真的动了怒要责罚宣于渊,他在此处说不定还能找着机会稍微劝一劝,怎么也好过宣于渊挨了打旁人都不知道为什么。
宣于渊心领了他的好意,面无表情地拔腿入内。
御书房内,皇上正在低头看着手上的东西,见宣于渊进来后一言不发地跪下,沉默片刻,猛地把手中的册子拍到桌上,听不出喜怒地说:“在外一意孤行抗命的时候果决得很,怎么到了朕的跟前就变成哑巴了?”
“是无话可说,还是心虚了?”
宣于渊跪得腰板笔直,就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皇上的怒火似的,淡淡地说:“是问心无愧。”
他的确是在行动途中违背了皇上的意思,但是他不觉得自己是做错了。
纵然是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这么选。
皇上被他话中的冷硬顶撞得肺管子生疼,气得冷笑出声,可斥责尚未出口就被他脸上刺目的淤紫刺得狠狠顿了下。
盛怒之下打了人,挨打的人倒是没说什么,可今日贵妃连着让人来送了三次莲子羹,话里话外都是在说火气太大了不好。
看似体贴,实则又何尝不是在替宣于渊噎回来出气?
皇上望着那三大碗莲子羹完全不想说话,等怒火稍减些,就得知宣于渊在瑞王府还惹了别的事端……
这一日下来,火气跌加反复,哪怕是一贯情绪深稳的皇上,此刻也有种被气到心力交瘁的疲惫感。
皇上头疼地摁了摁隐隐作痛的鼻梁,意味不明地看着宣于渊说:“你在瑞王府是不是还发现了别的什么?”
“不然你为何会改主意?”
宣于渊听到皇上这话眼里的冷光无声微凝,想到宣城在无人处觊觎玉青时的样子,暗暗咬紧了牙硬邦邦地说:“没有。”
“当真没有?”
宣于渊答得一板一眼:“不敢欺君。”
“你……”
“渊儿,朕……”
“算了。”
皇上实在是被宣于渊这一张冷脸堵得心口疼,无可奈何地一摆手,说:“你拿回来的东西暂且足用,看在你此次立功不小的份上,功过相抵,朕就不与你多计较了。”
“不过往后记住,不可再冒险行事。”
把宣于渊安排到龙骑卫去,一则是想留出个缓冲的余地,也免得那些陈年腐朽的糟烂事儿会被人反复说起。
二则想让他在龙骑卫中立下根基,以便好在来日把龙骑卫的人心顺顺当当地拉拢到自己的手里。
皇上存了心想磨他,却不会忍心看他多番冒险。
只是强硬惯了的人说不出体贴的话,哪怕字里行间都是无声的关切,说出口入了耳,也难免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强硬。
听起来不像是关心,更像是斥责。
宣于渊不知皇上心中的复杂,听到这话也只是板板正正地点头,像是怕皇上不够生气似的,张嘴就说:“多谢皇上。”
皇上哑口无言之下默默把攥紧的拳头松开,端起桌上早已冷却的莲子羹灌了一口,忍着怒说:“出去。”
“是。”
宣于渊磕头跪安,礼数仪态无半点不妥,可就是处处都气得人脑袋疼。
他前脚跨过门槛,忍了半晌的皇上终于忍无可忍地抓起喝了一口的莲子羹砸到了地上。
听到瓷器落地的脆响,等在门前的唐林心惊胆战地打了个哆嗦,目光颤颤地看向宣于渊。
宣于渊脸上倒是没添别的伤,只是表情看起来比来时更淡了些,带着一股子散不开漠然和冰冷。
他对着唐林拱拱手转身离去,走得没半点犹豫。
唐林惊魂不定地左右看看,觉得自己在这时候上赶着去找骂似乎不太合适,默默地低下头快步走了。
御书房内,闻声出来收拾残局的老太监无奈地笑了笑,倒了一盏温茶双手奉到皇上的手边,低声说:“殿下自来就是这么副性子,陛下何必为此动怒?”
他不说还好,一说皇上就气得不住冷笑。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像什么话?!”
“朕当真是太纵着他了,以至于他……”
皇上气急之下不再言语,老太监见状不由得轻轻一叹,说:“三殿下这秉性也并非是无由来的,再者说,陛下是殿下的君父,得陛下宠爱的孩子,在您的面前自然是要自在些的,不信的话陛下您想想,三殿下除了在您和贵妃娘娘的跟前能看出几分喜怒,还有谁能得他半点情绪可见?”
所有人都说宣于渊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是个
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发疯的疯子。
数不清的人非议他,厌恶他,甚至还有人拿着多年前的往事嘲讽他。
可这偌大的深宫之中,只有数得清的几个人知道,他其实不是那样的……
皇上被老太监的话勾起了压抑在脑海深处的回忆,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说:“你惯来是会帮着他求情的。”
“怎么,得他给的好处了?”
老太监闻声哭笑不得地嗐了一声,苦笑道:“陛下您这话可就是在冤枉老奴了。”
“三殿下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别说送老奴些好处,就算是话也不曾跟无关的人多说一句,他哪儿能想得起奴婢这样的人?”
宫中皇子不少,老太监是伺候在皇上身边的近侍,想暗中贿赂得他开口的人大有人在。
但是老太监在皇上身边伺候了一辈子,从未在皇上的耳边说起过旁人,唯一会让他开口求情转圜的,只有宣于渊。
自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了。
然而他说的好话,除了他和皇上之外谁都不知道。
皇上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多了些许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朕险些忘了,他母后是救过你命的。”
老太监闻声心头发涩不知说什么好,转而就听到皇上说:“你是个知恩重情的,如此很好。”
这深宫之中骸骨无数,想害宣于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有为数不多无所求想护着他的人在,很好。
皇上没理会老太监眼中的动容,起身一甩袖子指着桌上剩下的两碗莲子羹说:“往后朕再想动手的时候你稍拦着些,也省得贵妃动辄就劝朕不该火气太大。”
“这两碗赏你了,记得喝完。”
皇上说完甩手就走,有幸得了赏赐的老太监被灌了一肚子的莲子羹,直到次日一早打嗝都还觉得自己身上一股子莲子的味儿。
而这些小事儿,再无人知。